[独家]徐浩峰谈新片《师父》：拍民国天津社会系统

凤凰娱乐独家专访徐浩峰

凤凰网娱乐讯（文/法兰西胶片 图/卡卡西）直到今天，陈凯歌拿着徐浩峰原著的《道士下山》都快杀青了，而徐浩峰自己在2012年拍摄完成的《箭士柳白猿》却一直没有定档。这个时代早已不是当年的主流武侠时代——倒可能是一个主流盗墓的时代，万达、华谊、光线三位一体（《鬼吹灯之寻龙诀》），上影集团单打独斗（《盗墓笔记》）；也可能是个玩玄的时代，《钟馗伏魔：雪妖魔灵》、《西游记2之三打白骨精》、《3D封神榜》、《狄仁杰3》……这股不着家的仙气，让浑身是知识的徐浩峰有些鞭长莫及。

但即便如此，徐浩峰的第三部武侠作品仍将上马，这次他野心更高，不但要拍武林系统，还要拍出社会结构。在公布这个大项目前，有金像编剧傍身的他更加释然，似乎在一个武侠片集体跳水的时期，没了本质意义上的竞争，反而突出了他的前卫。所以在这，想了解《箭士柳白猿》的影迷可重阅2012年凤凰娱乐的解读专访（点击），而想一睹徐浩峰当前心境的，就可以从下面的话引子读起。

话引一：身为师表

“在学生面前不提武术，北电学生也没这个好奇心。”

凤凰娱乐：网上流传一个“徐浩峰课堂语录”的帖子，里面都是像“人物的智慧来自习惯”、“电影中老人、城市往往代表一种理想”这类精致的小短句，这都是你北电学生总结的吗？

徐浩峰：对，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应该是他们课堂听的笔记吧，我自己没有参与（笑）。

凤凰娱乐：但也有“死亡是一种光明”这种和电影经验不是直接关联的话，很好奇你在课堂上讲到什么样的电影会这样感慨？

徐浩峰：因为我讲课，很多时候片例是不固定的。当然电影是一个技术嘛，比方说今年我讲这个技术的时候，我用的是这个电影作为例子，但是可能在过半年之后呢，我就用了另外一个电影做例子。

其实教书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因为你教的毕竟是大学嘛，你必须告诉学生这个基本的原理，如果你自己总是十年如一日的重复这些原理的话，是很枯燥的，觉得自己就是留声机，但是你又必须要完成这个教学的任务。所以呢就我给自己找的想法，就是说我起码讲这个电影的那个例子，我可以不断的去换。因为我自己总是换这个片例，所以你这儿一问我，我是有点回忆不起来，出处在哪。

凤凰娱乐：你在讲课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武学上的东西流露出来吗？

徐浩峰：学生面前就尽量不提武术，因为我毕竟教的是电影。当然后来因为媒体报道多了，学生也知道了，不过还好，毕竟电影学院的学生对这个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老师你到底会不会武功？没人问这个（笑），反正就是非常少吧，可能他们觉得一看我样子就不像个会武功的（大笑）。

话引二：金像之行

“金像奖那一天半的时间，只有个练泰拳的找上门来。”

凤凰娱乐：上个月你去香港参加金像奖，有没有和香港编剧界同行做些交流？

徐浩峰：那个没来得及，当时到香港之后有一个会泰拳的老头（找我聊）。因为我在香港的时间很短，所以跟我交流的就是那个泰拳界的人，跟我交流了一下。

凤凰娱乐：没有和电影行业里的人交流，只和一个打泰拳的？

徐浩峰：对，因为他很热情，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吧。

凤凰娱乐：那聊了什么？

徐浩峰：就聊泰拳有多厉害啊（笑）。

凤凰娱乐：他这是聊么？找茬吧……

徐浩峰：呵呵……唉……

凤凰娱乐：那香港编剧协会的人啊，武行啊，都没接触吗？

徐浩峰：这个就没来得及，但是得金像奖之前吧，《一代宗师》这个剧本在香港的编剧协会，它是先拿了一个编剧协会的奖。就是这样一个情况，那就起码还是得到香港专业编剧的认可了。

凤凰娱乐：他们有什么评语之类的？

徐浩峰：当时可能我时间紧吧，就直接给了我一个奖杯嘛（笑），所以这次到香港带了两个奖回来。主要还是去的时间短，我到香港等于才一个半天，而且后来在金像奖那里一天的时间都在准备，要换衣服啊，参加活动啊，参加颁奖礼。

凤凰娱乐：那香港现在武术界的人没有人和你联系说出来交流的吗？

徐浩峰：不，它是这样的，它那个是很规范的。一个私人聊天，毕竟大家都很忙，除非是特别熟的那种私交的关系，才有大家坐下来一聊，聊一晚什么的，如果是咱俩一见面，二十多分钟，也就是表达一个彼此尊重而已。所以就是说你其实可以把这些交流，给它变成一个工作关系。一开始王家卫就给我一个武术顾问的一个职位嘛，把他的爱好变成一个工作的关系，然后我就有时间跟着聊嘛，这样子。

我觉得这还是跟王家卫个人有关系，虽然早年我们看到的王导都是痴男怨女的，好多都是青春题材，但他其实在每一个青春题材后边，都有一个对香港历史的关注。比方说《阿飞正传》，然后《旺角卡门》，你看他等于把香港的几个时代的……

凤凰娱乐：殖民情绪。

徐浩峰：殖民情绪，对，而且他把香港的几个岛的那个地域拉开的非常大，他在地理上有那个历史的思维。所以他在做《一代宗师》的时候，应该是他的这个思维里一个大的高峰。　　

正题一：MMA与MMA电影

“在没有起点的时候最容易改革成功。”

凤凰娱乐：你是研究传统武术的，但是不知道你对MMA综合格斗运动有什么了解？

徐浩峰：综合格斗它有一个“综合格斗之父”，那个老头应该是美国的，因为我对看到的信息不是特别多，文字信息我看的少，我是看过视频。这个老头现在还在世，但是好多美国人就把这个“综合格斗之父”的名誉给了李小龙（笑）。

凤凰娱乐：因为李小龙拍电影了。

徐浩峰：对，最后这个老头还问呢，视频里边还调侃这件事。李小龙确实在他的那部唯一一部好莱坞制作的《龙争虎斗》里表现出来了，我们很多人都有看，你看他的那个形势，就已经是跟现在综合格斗差不多。分开的手套，穿的是短裤，基本裸体，没有藏着这样的一个形态。

凤凰娱乐：你怎么看这种格斗形式的存在？

徐浩峰：之前有好多对抗性的格斗方式，尤其是有电视之后，有了剧场之后，它是比较接近于演出的。你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说那个所谓的擂台赛，它之所以票房那么高，各大国家的卫视都要转播，一场拳击比赛的全球现场转播权卖得是很贵的，它一定是有符合演出原理，它才能够卖那么高，比方它里边定的这个回合，定的这个出场的方式，然后定的那个底下的亲属团，就像篮球比赛那个拉拉队那样，它其实都是为了演出，它中间还会有不断播报比分的悬念，一会儿他赢一会儿他赢，然后在比赛之前还要塑造人格，阿里他不就是这样。阿里经常就是以挑衅的方式辱骂一个拳击手，所以就他就一下把这个正常的体育比赛，往私人恩怨方面去拉，把一个拳头之争，变成一个人格之争，这个其实都是演出的这样的因素在起作用。相对这个综合格斗，它虽然也有笼斗仪式，也有观众群，但是他在人物塑造，在性质定位这些方面，其实已经减弱很多了。

凤凰娱乐：没有情节化的东西了。

徐浩峰：对，所以现在来说一个综合格斗选手，他的出场费是远远低于一个拳击手，也是跟这个有一定的关系。

凤凰娱乐：那你怎么看综合格斗的内涵呢，是暴力呢还是科学呢？

徐浩峰：综合格斗其实就是还原了很多……因为现在一些传统的武术派别，有一个问题始终解决不了，就是说武术的本质啊，它其实都是杀人技，作为一个杀人技，它的时间效率其实不可能有比赛这回事，他基本就是三到五秒解决问题，而且这个在杀人技的这个层次上边，就是说两人的功力可能就差一点点，但是一对抗的时候，那种差距感会非常大，可能咱俩平时身体素质反应什么的，就只差一点，但是一比赛的时候，就完全是毫无还手之力，压倒性的，这个就是杀机技系统的情况。所以综合格斗是把这个杀人技，给它变成了一个体育锻炼。其实几十年来这个日本的武道，就很难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当时一看就觉得这帮日本的武道家非常厉害，真是可以杀人的，但是你把他们放到那个场上，为什么日本人是泰拳也输了，跆拳道也输了，然后拳击也输了，日本柔道也输给俄罗斯和南美练柔道的人，它就是这个问题解决不了。

日本的剑道师傅自己可能是顶级的杀人高手，但是他训练的徒弟要跟练泰拳的人去打，你就必须得按照那种能打上的这个规则去训练，你如果一开始训练怎么一上来把对方杀了，你就参加不了这个比赛，你一参加就犯规。

凤凰娱乐：所以在你看来传统武术中最正宗的那些东西，是不能运动化的？

徐浩峰：对，因为它的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都是不一样的。就比方说一个拳击比赛它要打十二回合，那个笼斗也有回合的。你看传统武术的时间概念，就是三到五秒，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所以它那个动作一定是极大的危险性的，反正就是三到五秒我杀不了你，我就处在一个极大的危险之中，我就被你借势，被你干掉，我自己就输了。

凤凰娱乐：我看之前有一些香港的选手代表咏春去打MMA，应该是蝇量级的，都输了。

徐浩峰：它一直是这样的，我们只能评论一个选手的优劣，但是没有办法去评价武术技术的优略，如果单纯从这个技术历史上来讲，当时咏春拳的黄淳梁他打遍半个香港，那这个技术它肯定是经过了历史考验。

凤凰娱乐：那你怎么看现在好莱坞动作电影都在加入MMA的元素，你看现在《美国队长2》这种超级英雄电影里也有MMA。

徐浩峰：因为在九十年代香港的顶级的武指袁和平这批人去到了好莱坞，把香港的武打技术教会了美国人，然后美国人就大量复制袁和平，大量的复制元彬他们的技术。这么多年了，这其实在好莱坞的生命力已经算非常长的了。福尔摩斯打咏春，钢铁侠，好莱坞的吸血鬼，甚至《变形金刚》打的都是中国武术。但是这个东西物极必反，它达到顶点之后，全世界观众面临一个口味更新的问题。这个时候西方格斗术就开始出来了。

凤凰娱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突袭》，就是印尼的古武术班卡西拉，现在它的续集在美国影迷中很受推崇。

徐浩峰：对，我看过《突袭》，印尼武术它跟中国的南拳还是比较接近的。《突袭2》我还没看，《突袭》第一集，它里边的一些剪辑啊，其实它还不是纯粹的格斗，它的那个格斗吸收的不是袁和平的系统，它是吸收成龙跟元彪在80年代、90年代拍的电影的风格。就是说，里边的技巧还是挺明显的，有好多什么翻跟头啊，只有出身杂技演员才能做的动作。一方面有硬桥硬马，一方面又有杂技演员的动作。这就是当年的成龙跟元彪，它那个导演自己也说是升级版的港式武打。

凤凰娱乐：为什么中国现在没有这种东西了？有人说越落后的国家越能拍出这样的东西，你赞同吗？

徐浩峰：对，因为从来这个资本对人的创造都是一个负担，你的资本越多，那个资本家也对艺术家的要求越保守。就是上一部电影成功了，今年你再给我做一个，今年又成功了，你明年再给我做一个，所以有时候好莱坞投资失败它就是因为保守，它觉得按照标准做最保险，但是其实这个最保险的是最不保险的。因为只要观众口味一变，这东西我看过，我不想看了，它就完蛋了。在一些相对电影文化落后的国家，它的那个资本干涉的创作的东西没有，弱。什么时候最容易改革成功，就是说在没有起点的时候是最容易改革成功。

正题二：新片《师父》

“不但拍习武之人，还想拍出民国30年天津的社会结构。”

凤凰娱乐：听说你下部戏名字叫《师父》，格局比前两部戏大很多。

徐浩峰：之前的两部电影的资金就这么多，我就只能把题材做得狭窄一点。

凤凰娱乐：前两部电影是满足自己的表达欲是为首呢，还是说有别的原因为首？

徐浩峰：是以表达欲为首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投资方，喜欢看我电影的观众还有喜欢读我书的读者，他们其实对我的期待是希望我能有淋漓尽致的表达。然后这样来更新他们的审美，他们希望看到不同的东西。我的头两部电影在海外也都发行，走的国家也很多，不单是在电影节上放放，还有光碟或者艺术院线的形式，也是产生收益了。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有新鲜感，所以我头两部的电影它的最大的商业性就是它是新鲜的。但是，因为我下一部要做的是一个民国30年代的天津，当时天津是全国武术的中心，我不单单要写一个会武术的人，还想写出当时天津的社会结构。我这次要表达一个系统，所以资金少就没办法完成，这个时候要我淋漓尽致的表达，就必须得有（钱）。

凤凰娱乐：之前你两部戏在武打场面上都是在做减法，那这次在视觉化方向上会有什么不一样？

徐浩峰：其实我拍《箭士柳白猿》的时候，它的动作设计已经跟《倭寇》不一样了。因为《倭寇》的武打设计概念是要颠覆以前的武打片，所以也果然是这样，如果你单看我《倭寇》，好多人是觉得太怪了，当然这个观众他是一个有过看武打片的经验的，他一看他就觉得非常有意思，在看这个电影里的时候脑子里在跟以前的一些定式俗套在比，原来这个地方变了一下，那个地方变了一下，他会非常兴奋。所以《倭寇》的武打它其实是在做观念，什么观念呢，就是实战武术的动作是很难看的。不可能存在大侠一样潇洒的打，就没有潇洒的把人杀死这件事情。到《箭士柳白猿》的时候武打设计开始升级，要表达什么呢，是这个除了有姿态的美感，我身体动作很漂亮的美感之外，还有那个速度感跟那个破坏性的美感。

凤凰娱乐：你的小说中有很多普通人，写了很久字之后变成武术大师，或者挑了多少年水最后变成武术大师，所以想问，在你看来，武术与生活的关系真的是这么密切吗？

徐浩峰：因为传统武术的训练工具跟西方是完全不一样的，当然今天这个来不细讲。举个例子，我就说一个太极拳的师傅，他教徒弟要放松啊这样的，实际上太极拳它要掌握好这个平衡，所以他往往是让徒弟做这种训练，让徒弟去推一个独轮的小车上坡，让他啪啪啪练一下午，他反而通过推独轮车上坡一下找到那个太极拳的某一个拳式的拳劲儿。然后你看从这个训练工具上来体现，八卦门有一个现在还在世的一个武师，他当时说其实传统的武术的训练方法是拿块砖头就可以完成西方很多复杂的器械的训练，当然这两块砖头一般的人不知道怎么用它。

还有一个可以说很幸苦，就是传统武术里边很少有像西方拳击打沙袋这种事，反而我们不打那个很重的沙袋，他打什么，打狗皮，拿一张狗皮挂在空中，然后去打。这在北方是普遍的，比如说你练八卦掌，你练那个形意，你练八极，你练戳脚番子都要打这个狗皮。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武术认为你总打那个沙袋对人其实是有伤害的，但是我不打沙袋我学不会发力，那怎么就是又能练发力，又不伤这个筋，总拿拳头打沙袋，里边的筋就酥了，有这种说法。那怎么办，我不打沙袋，我去抖那个大杆子，一丈长的木杆子，然后我一天到晚抖它，这样我的筋是舒展的，然后那个杠杆是长的，我这个力量不就发出去了吗，所以这跟西方完全不一样。    那不打沙袋打狗皮，就是说在现实中人都是活动很快的，只有在狭窄的拳击台上才有可能把一个人堵在一个角落，狠狠揍他，武术是实战性的，狗皮就是一张薄皮，当它飘的时候，只有一个微妙的角度，然后我在一个短的时间把力量作用在狗皮上，这才是练实战的东西。所以这个沙袋和狗皮这就是杀人技艺和那个体育的区别。

凤凰娱乐：在今天看来，你要是和一个普通人说这个，会不会显得武术有点过于传奇化、演绎化？

徐浩峰，不是，打狗皮这个事情，在以前旧时代是绝对不会对外说的。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