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育、严打、下岗潮…一代中国人的“地久天长”

文/卢森

下了场大雨，渔村小屋漏水，屋内积水淹没到小腿，锅碗瓢盆散落漂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刘耀军和王丽云两人，趟着进屋拾起家当，捞起一家人的照片相框，揣进兜里。

这是王小帅导演的新作《地久天长》中的一个场景。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地久天长》拿下了最佳男女主（王景春、咏梅）的银熊奖。

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之一的王小帅，这可能是他目前为止野心最大的一部影片——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多年下中国历史的变迁和动荡，同时又聚焦在变革时期的普通人身上。

王小帅用冷静克制的镜头，隐晦但有力的表现了那段真实历史：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知青返城，工厂集体生活，“83年严打”，国有企业大改制，“一胎政策”，“下岗潮”，到21世纪的房地产经济，“出国热”等——三个小时的电影，听起来太过冗长，但却是要囊括中国三十多年跌宕变换的历史，这也许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却是普通人的大半生。

《地久天长》影片一大特点在于，故事并没有平铺直叙、单线叙事，而是利用非线性叙事将时空打乱，打破了观众对于时间和空间平行单线发展的依赖，观众不知道哪些是正在发生的，哪些是已经发生过的。在影片的最开始，展现出来的是混乱、问题和矛盾，而答案在随着不同时期的影像（记忆）承接中一点点透露出来。

20世纪70年代末，刘耀军、沈英明和张新建三家人是内蒙古一家工厂中住集体宿舍的好朋友，常常一起听唱片跳舞。刘耀军和沈英明两家人的孩子星星和浩浩从小一起长大，一次在水库玩水时，星星不慎溺水。

这是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两个小孩在水库边上玩水。镜头切换，大远景中刘耀军（王景春）和王丽云（咏梅）从远方飞奔而来，抱住星星抢救，再狂奔向医院。

星星死了吗？能救活吗？王小帅也没有给出答案。下一个镜头，刘耀军和王丽云已经搬到了福建一个小渔村，耀君日常搬运货物和修理渔船，丽云缝缝补补，勉强度日。他们和16岁的叛逆儿子星星（王源饰）争吵，生活，最后在他要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告诉了儿子他真实的姓名，并不是“星星”。

在给出部分答案的同时，又抛出了新的疑惑。影片不断在各个年代穿梭，时间被折叠了起来。

带来双重伤害的计划生育

1955年，政府开始宣传节制生育政策。1979年开始，各地在中央要求下陆续出台了计划生育规定，除个别省份农村实行两孩政策外，全国城乡普遍实行一胎化政策。对违规生育者给予经济和行政的严厉处罚。

影片中的70年代、80年代初，沈英明的妻子李海燕（艾丽娅饰）是计划生育组干部，在发现王丽云怀上二胎之后，强制她堕胎，手术后的丽云失去了生育能力，只剩下星星一个孩子。

8年后，星星溺水死亡。耀君和丽云再度崩溃。

那个年代，许多二胎妇女被强行堕胎、引产、上环，缴纳巨额罚金，有的甚至还被强制做绝育手术，给许多人在精神和肉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影片中的一场戏，丽云躺在医院的床上没有讲话，但是眼角的泪却止不住的流。更讽刺的是，丽云和耀君还被表扬为年度先进，是一胎家庭榜样。

巨大社会争议的“83年严打”

1980年，持续25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结束，大批知识青年返城，成为待业青年，社会治安恶化。大批待业青年拉帮结派，组成了大大小小的流氓团伙。

1983年正式启动“严打”运动（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前后持续三年之久。这是针对文革后社会治安混乱，恶性犯罪事件频发的社会实际而发动的，打击摧毁了数万个犯罪集团，社会秩序好转。但同时也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

1982年，公安部、文化部制定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劝阻家庭舞会的精神》的文件，要求取缔家庭舞会。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布“严禁进口、复制、销售、播放反动黄色下流录音录像制品”的公告，禁止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等歌曲。

影片中，工厂集体宿舍中工人们的生活娱乐简单，张新建（赵燕国彰饰）就邀请好朋友们来宿舍，跳交谊舞、听邓丽君歌曲卡带，结果被抓起来管教数年。

轰轰烈烈、悲惨的“下岗潮”

1984年，城市改革，打破原有计划经济，开始市场化，国营企业关闭。90年代逐渐出现下岗群体，1997年开始全国数百万人失业下岗。

90年代末，在工厂集会中宣读下岗名单时，丽云被叫到了名字，她苦笑着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转身离开，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丽云耀君逃离了家乡，与众人断了联系。 

21世纪中国飞速发展的两面

多年后，21世纪中国经济飞速发展，沈英明一家靠着房地产生意逐渐富裕起来；同时，南下做生意的张新建、高美玉夫妻生活过得也不错。三家人中，只有离开的刘耀军和王丽云依旧过着贫苦生活。

身患重疾快要去世的李海燕，想要最后再见一眼好友耀君和丽云，向他们表示自己的愧疚、悔恨和遗憾——当年的强制丽云打掉孩子，并且星星的死也是海燕的孩子浩浩意外造成的。几十年的秘密和双重愧疚压在海燕身上让她痛苦不已，只有生前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才能得到解脱。

在被沈英明一家邀请过去，第一次坐飞机时，丽云和耀君被飞机的气流和震动吓到，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独身在飞机上，丽云对耀军说：“我们现在居然还怕死”。

沈英明的妹妹沈茉莉（齐溪饰）曾在工厂时是刘耀军的学徒，暗自喜欢过他。几十年后，原本打算出国的她找到了在渔村生活的刘耀军，和他发生了关系，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不禁让人觉得，她是在替她的哥哥一家向耀君丽云赎罪，还给他们家一个生命。

生活的答案，需要自己寻找

影片中的人物，跟大多数那个年代的人一样，默默承担生活的重担、忍受生活的磨难，他们似乎从来不抱怨、不向别人诉说他们的痛苦，也不愿意寻求帮助。

短短三十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飞速发展腾飞，但其背后又给人们带来了巨大压迫感——人们像是被社会推着向前走，气喘吁吁，跟不上的人就将被碾在历史车轮下。

王小帅在这一部影片中的手法其实非常克制，因为失独家庭这样的题材一不小心就会被拍成电视剧，传统的三幕戏结构被非线性叙事剪碎，大多采用手持镜头，谨慎克制的使用配乐。两位主演也贡献了绝佳的演技，真实饱满的情感潜藏在隐忍木讷的表象之下，将那个年代的最典型中国夫妻的形象刻画出来。

在影片最后，耀君在儿子的墓地上接到电话，又有下一代的新生命诞生。他们自己的“儿子”星星也要回家了。所有美好和幸福在逐渐回归，生活的希望也正在重现。

但生活留下的伤痕真的能够被治愈吗？还是在时间长河中逐渐被遗忘、掩盖——“像畜生一样活下去。（《芙蓉镇》）”

同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贾樟柯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我们的电影不寻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没有真相。”

影片结束，王小帅并没有给出生活的答案，观众需要自己寻找。

这部影片在情感层面外也有不少剧作上的缺憾，例如在秘密和愧疚下对浩浩成长的描写，影片最后过于饱满振奋人心而少了留白韵味，王源饰演的星星这个角色交代太少而不够完整等等——但是这些缺点，都不及影片的现实意义来得重要。

改革开放后30年的变革似乎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只是沧海一粟，王小帅还是将视角投向了这些被忽视的历史和压在其下的人们，关照到了个体家庭的命运，因为这对每个家庭来说，30年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全面开放二胎政策的当今乃至未来，如果没有人来记录这段历史，那么是否就会被遗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