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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崔健背着把破吉他,跳上工体舞台。他的白色打底衫被汗水浸透,套上个蓝色长褂子,俩裤脚一高一低。
台下观众静悄悄,台上只有他在嘶吼着——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唱罢这四句,台下欢呼声掌声猛烈,就这样,中国摇滚乐被吼出来了。
从那时起,胡同里、街道上、集市区…都开始放崔健的歌曲。
一年后,有个小男孩在班级联欢会上模仿崔健,唱着他的《最后一枪》,原以为自己的摇滚也能得到欢呼。孰不知,老师说这是严打歌曲,给死刑犯听的,你应该唱刘欢的《便衣警察》。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的批评给他留下了阴影,长大后的男孩,还在说:“在中国,就算等到崔健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喜欢摇滚乐的”。
这个男孩,名叫彭磊。
小学就倒数第一,但却是个能搞艺术的料,能在尿盆上画牡丹,也能给村民表演唱、跳、重金属。
1976年,彭磊出生在北京的四口之家,家庭普通,成长经历也普普通通。
爸爸彭国良是一名漫画家,那个年代的孩子都看过他在《幼儿画报》上连载的《小狗乖乖》。他话不多,总戴着一副眼镜,在床上支个小桌子,不停地画画。
妈妈则是光荣的纺织女工,为人特别热情,无论刮风下雨,每天下班总会给彭磊捎上一根冰棍。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些,一向爱正话反说的彭磊,也不得不说自己感到了幸福。
和大众对摇滚人的主观印象一样,彭磊不是个学霸,打小成绩就差,小学就是班里倒数第一,不过他倒也没变成小混混,就是换了条路走,文化搞不上去,搞艺术。
彭磊的音乐造诣,高中以前,没啥苗头。顶多就是街坊邻居夸他手指长,适合学钢琴。
但家里就只有9平米,装不下钢琴这“庞然大物”。音乐创造的细胞连种子还没开始发芽,就被现实无情扼杀了。
相比音乐,彭磊的美术细胞倒是很早就被爸爸开发了,三年级时就去少年宫上美术班,这一画就画到了中学,考进了北京工艺美校。
这个学校专为工艺厂培养人才,当时还流行包分配,如无意外彭磊毕业后就会成为一名工人,往尿盆上画牡丹和金鱼。
说来也怪,不知道艺术是不是从骨子里相通的,这个美术学校不仅培养了很多手艺人,也盛产摇滚乐手——唐朝乐队的丁武、摩登天空老板沈黎晖、龙宽九段的田鹏、二手玫瑰的姚澜等。
不过彭磊进校时,这些摇滚乐手们大部分也还未成名。
虽然音乐的种子早早胎死,但不得不承认彭磊就是天生干这块儿的料,对每一次的浪潮将至,嗅觉灵敏无比。
1987这一年,费翔穿着一身红色燕尾服,在春晚舞台上边蹦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这两首典型的新浪潮歌曲,把11岁的彭磊看傻了,连连叹气为什么自家老爹咋不是蓝眼珠子的美国人呢;
几个月后《霹雳舞》上映,彭磊和哥哥排了很久的队后,深深震撼于“太空步”“传电”等从未见过的嘻哈舞步,他也开始有样学样,还用夏普收音机听原声磁带;
1994这一年,《北京人在纽约》让好看又有型的大衣成了潮流,彭磊偷穿爸爸长过膝盖的大衣,梳起《英雄本色》周润发同款油头,耷拉着一双流苏船鞋就去了学校;
从小走在潮流前线的彭磊,在听完唐朝乐队1992年发行的首张专辑《唐朝》后,惊呼他们是神,立刻回家撕掉杰克逊海报,就这样投入重金属的怀抱。
喜欢上重金属之后,他每天想着美女如云,挥金如土,骑着哈雷,穿越火焰,可是受欢迎的男孩永远是会踢球会打架的,这些彭磊都不擅长,一个人弹琴也hold不住。
上了高中后,他干脆把游手好闲的尚笑和刘葆召集来,这也是新裤子的早期阵容,几个人一起倒腾乐器、听歌、看电影,继续做先锋到旁人看不懂的事情。
比如他们的第一场演出跑去了遥远的香河,台上自嗨地唱着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可是台下村民木木然,抱小孩儿的、嗑瓜子儿的都有。
大家熟悉化学农药里的重金属铬镉铅汞,重金属音乐?估计没几个听过。
三个愣头愣脑的高中生凑到一起,扰民排练,头发染红,跑到天津买旧货,每个都是不正经的大新闻。
新裤子的一代神曲《神秘的香波》有句词是这么唱的:“鼓手尚笑留学在日本/刷盘子洗碗扫大街”,尚笑是新裤子第一代鼓手,后来成了个作家。
彭磊第一次和尚笑见面是通过发小岳程的介绍,地点在尚笑家附近的幼儿园。那时候彭磊长头发到肩膀,抱着吉他,坐在幼儿园里的石头上自弹自唱了一曲。
尚笑当时什么乐器都不会,只是痴迷重金属,一看彭磊能吉他弹唱,心里觉得特别牛逼,乐队这事儿成了。
尚笑的卧室是他们最初的排练室,那是一个老板楼的二层,不隔音,他们被称为“小区的噪音王”,好在尚笑爸妈比较开放,任由三个大小伙子随便造,邻居来敲门就假装听不见。
那个十平米不到的“排练室”除了不隔音,还有太闷,尤其是一到夏天,屋子里就像自动变成了蒸笼,特别热,“那会儿家里也没有空调,外面35度,我们排练的时候屋里可能有45度,三个人在里面折腾,打开窗户都觉得太凉快了”,尚笑说道。
彭磊爸妈也不大干涉他玩乐队。有一次他把头发染红了,成了家属院的大新闻,老两口发愁了一阵子。当时彭磊的房间里都是乐器,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衣柜打开全是皮褛儿。彭磊对皮褛儿的热爱由来已久,高中时就几个人从天津倒腾旧货——现在叫“古着”了。
巡演的时候百分之百会去当地的服装市场,十次有六次都会买皮褛儿。他的朋友圈不是发一些特别丧的“毒鸡汤”,就是在卖二手皮褛儿。买的时候都挺贵的,卖的特别便宜,总是被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随着尚笑搬家,结束了。
终于有人给取了“新裤子”这个名,一炮而红的感觉也太爽了!可是,怎么没有姑娘来搭讪呢……
从1996年开始的6年乐队时光,对于年轻人来说太漫长了。
这一年彭磊中专毕业,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动画系,这时键盘手庞宽已经加入乐队,当时他们还叫“金属车间的形体师傅”。
毕业前乐队在隔壁外经贸的礼堂办了一场演出。演出现场乱哄哄的,一拨想蹦迪一拨想听摇滚乐,最后两边打起来了。
虽然演出糟糕又混乱,彭磊甚至连弦都没调准,但他们已经被做印刷挣了大钱的师哥沈黎晖看上了,决定签下这个乐队,并且给他们改了一个容易记得住的名儿——新裤子。
一听说有人要给乐队出专辑,彭磊几个人觉得自己要发财了。果然,新裤子一炮而红,成为“北京新声”音乐浪潮中最出名的一支。广播电视时代还有权威的音乐节目和榜单,当时能登上最时髦的Channel[V]榜单的内地音乐人就两位,一个是王菲,一个是新裤子。从央视到《北京晚报》《瑞丽》,当时的几大主流媒体他们给上了个遍。
但是说来也怪,那会儿的彭磊,却也没那么受女孩欢迎。
一个地道的北京人,有房有脸,会画画懂音乐,还能上北电…放在今天,光是一个北京户口的指标都能让姑娘们上赶子来。
可是,彭磊当时只能看着赵薇他们表演班的漂亮姑娘眼馋——
一边儿吐槽着“电影学院这个学校给人感觉不太有文化,到了电影学院大家谈的都是钱”,一边儿躁动地、满大街地唱着“今天我们没有女朋友/明天我们没有女朋友/后天我们没有女朋友/未来我们没有女朋友”。
适龄直男的渴望,直白得可爱。
直男就是直男啊,一开始还能自我调侃没有女朋友“I’m OK ”,但最终还是逃不过美人关。2002年,尚笑买了张机票飞往日本,去找自己的外国女朋友。
尚笑说“我走了”,彭磊就“好、好”。
若干年后在自己的书里,彭磊说他当时想研究出一个跟尚笑长的一样的机器人给乐队打鼓。
有人去寻找真爱,有人去赚大钱……Let it be,I’m ok,搞摇滚还不如去捏泥巴。
2002年,对摇滚乐来说并不是一个多好的年头。
国外,西雅图摇滚乐队ALICE IN CHAINS 主唱溺死在了毒品中;国内黄金十年已过,异流潜入,年轻人开始听日韩听港台,就是很少听摇滚。
诸如摩登天空的大型音乐公司穷得揭不开锅,转行的转行、奶孩子的奶孩子:窦唯一张专辑都没有发, 木推瓜就地解散,冥界发出绝唱, “魔岩三杰”何勇弹着吉他被送进精神病院……新裤子则和花儿、达达一起“荣膺”网友评选出来的年度最“莫名其妙”乐队奖。
鼓手尚笑去日本寻找真爱,键盘手庞宽接到可以赚1万多块的活,没过几年贝斯手刘葆也因理念不合出走蜜三刀,彭磊心想“let it be”,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做动画,进入单飞不解散模式。
1998年看过英国黏土动画《超级无敌掌门狗》后,彭磊就一直念念不忘,后来终于逮着机会拉来同学创建了黏土工作室「Ultra Girl」,给新裤子捏出了国内第一支黏土动画MV。
重操旧业的彭磊,便继续在这个工作室埋头苦干,花了半年给叶蓓捏了个3分钟MV,结果连吃饭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后来彭磊还出了本《怪兽来了:定格动画摄影棚》,把自己的经验、作品一股脑塞进去,虽然他坚持这本书没有卖出去几本,但这也不影响它成为了国内最早的定格动画入门普及读本,看完就想立即动手。
用定格动画可劲儿造成年人的同时,彭磊并没有放过小孩子,夸张一点,至少全中国有一半的90后都看过他执导的《淘气包马小跳》,剩下的另一半则被他承担美术设计的《可可可心一家人》给吓出了童年阴影。
这位很能折腾的“国内唯一主流漫画家”,合出了一本经验书,开了三、四次画展后便逐渐隐退,唯一还在坚持更新的是“咪咪”和“嘎嘎”系列。
这两个小角色第一次亮相是在1998年,彭磊一时兴起给《爱情催泪弹》画了个动画MV,"如果做一个动画的video,会显得特别时髦。"
的确挺时髦的,咪咪和嘎嘎便是本土化的米老鼠和唐老鸭,他们可能有点水土不服,咪咪没有那么大的耳朵,嘎嘎胖且眼睛小上好几圈,呲着尖尖牙齿对你怪笑。
这两个贯穿了彭磊今后21年的角色,亦正亦邪,既被他视为“周围的朋友,一直陪伴”,也代表了他“阴暗的心理,世俗的一面,普通和不堪的经历”。
哦,彭磊还给他们俩画了一套专属表情包,接受打赏,但打赏不到十块的统统拉黑。
三个人好不容易又凑到了一起,造点什么好?凹造型、带货、“耍大牌”,一个都不落。
转眼到了2005年的夏天,前摩登同事张平豫和彭磊两人在知春路一个小区里拷贝MV。两个大小伙子围着一堆beta带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我们这么混,什么时候能出头?”
“太惨了,就是穷!”
那一年摩登天空还在北京西三环花园桥的地下室。公司一共也就十个人,每月工资两千多块,唯一的福利是老板沈黎晖每天中午请吃饭。
那一年的彭磊马上30岁了,他说他脑袋里爬出过两个小鸭子,一只是艺术家,敏感、脆弱、爱好自由;一只是小市民,势利、无能、喜欢不负责任。
那段时间的张平豫特别沮丧,再加上一层歌迷的滤镜,他更想不通彭磊那么好的艺术家为什么不能被更多人知道,“那时候我带着他们去世纪金源地下一层,录一个北京台、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节目,特别破,那节目根本就没人看。”
幸好,张平豫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虽然看起来新裤子每个人都在忙跟音乐无关的事,但是第二年《龙虎人丹》这张磨了4年的迪斯科大碟破空而出,半死不活的新裤子重新焕发出生机。
2006年全球化进程已经加快,人们开始被便宜好用的洋货吸引,国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在并购潮下逐渐改成了英文名,小到双汇火腿肠,大到苏泊尔电器,在这年纷纷举手投降。
而彭磊、庞宽、刘葆带着new wave 与合成器来了,三个人穿着极具80年代特色的皮褛和梅花牌条纹运动裤,站在北京前门大栅栏街上“凹造型”——彭磊腿折成了90°,庞宽原地摇摆,刘葆只顾着插袋装酷。
专辑发行后,刮起了一股国货风潮,豆瓣“经典国货”小组里聚集起了5000多名年轻人,古着和港片成为新一代的时髦玩意,北京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囍”字T恤、回力鞋和复古运动服。
没人怀疑,新裤子就是“国潮之王”。
《龙虎人丹》成功了,但是这个合作过程并不是很愉快。“因为他们特别Rock n’ Roll,不服管。”张平豫回忆道,“我当时说给你们排了什么通告,彭磊特别不高兴,他说你爱TM排什么通告就排什么,那意思就是说,你排哪个我都不去。”
但张平豫特别珍惜彭磊的摇滚明星气质,哪个摇滚明星跟媒体不打架呢?摇滚明星就是这样的。
“哪个摇滚明星跟媒体不打架呢?”——直到13年后,这句话放在彭磊身上也倍儿贴切。
参加《乐队的夏天》后,彭磊发了一条看起来情真意切的微博,“媒体的朋友们请谅解,除了vice 之外我不会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vice 是第一个拉黑我的媒体。 ”
翻译一下就是,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采访。
所以张平豫现在也挺感慨的,“当年媒体不接受摇滚乐,也不给大家机会,但是时间证明彭磊他们坚持走到今天是对的。”
第七代导演梦曲线式实现了,虽然没能当成女演员排着队睡觉的导演,但是当了一个6拍4禁的导演。
彭磊微博简介上只写了两句话:“我是新裤子的主唱彭磊,我是著名导演。”前半句毋庸置疑,但后半句的“著名”这个词还得先打个问号。
毕竟在彭磊“一蹶不振”的7年导演生涯中,统共只有6部代表作——说出去可能没几个人听过,而且4部都没能正常上映。
立志要做中国第七代导演的彭磊虽毕业于北电,但学了4年动画的他委实没有太多关于电影的经历。
除了6岁那年和爸爸看了第一部电影《少林寺》,看完后想把头剃秃了当一个正义和尚,路见姑娘不平拳脚相助;也除了和同学二哲,用号称曾播放过数百盘毛片的录像机“毛片王”,缩在北电宿舍里观赏艺术片。
这都不要紧,2006年彭磊的第一部科幻名作《北海怪兽》出生了——据说负责审查的同志看了6遍依旧被震撼到猛拍桌子,彭磊自查后发现至少违反了10条《电影管理条例》。
彭磊倒也不丧,反而有点儿小激动,“我想我已经成为一个导演,应该会有很多女演员排着队来跟我睡觉了。”
这种对于导演的刻板印象同样来自彭磊在北电的经历,他看着漂亮女同学一一被开着小轿车的猪头大导演接走,心里想着“以后我也要成为有钱的老大爷”。
这个无知幻想后来还被他写进了《著名导演》里,歌词讽刺无比——
“我要当一名著名导演
我要女演员陪我睡觉
我要当一名著名导演
我要你陪我去戛纳(还有奥斯卡)
胡子,秃子,肚子,辫子”
而这名新晋导演的事业巅峰,大概得等到“彭式三部曲”(《北海怪兽》后,彭磊还拍了《熊猫奶糖》)收官之作——《野人也有爱》。
他一分钱都没花就请来了地下影帝吴庆晨继续当御用男主角、一人分饰N角——全是彭导脑子里临时蹦出来的,和庞宽在草丛上演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川普教授、嘶叫“不买不是中国人”的电视导购,以及路边发廊小哥等。
刚从唐山来北京上班的丁太升则是怒变野人的小丁,那会黑刀还不毒舌,也还没有被彭磊拉黑,毕竟等到张小龙创造出微信已经是3年后的事情了。
烂是真的很烂,但根据彭导介绍,《野人也有爱》是他拍过的最好的电影,没有之一。
在吴庆晨的眼里,可能是因为这段日子是彭磊最开心的时候了,“肆无忌惮,没有婚姻,而且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大家全都在一起。”
这段被他视作彭磊状态最好的日子里,彭磊和这群朋友做了很多事,拍了电影《野人也有爱》,拍了《两个女朋友》MV,弄了一场多媒体舞台话剧,甚至办了新裤子第一场演唱会。
但很快,这种“简单快乐”就走了。
2011年2月,彭磊在家里时突然萌发了要拍一部能公映电影的念头:“喜欢的电影、音乐全是外国的,中国也应该有自己的东西了。”
想要公映,便意味着一些割舍和妥协,为此彭磊放弃了不少恶趣味,也剔除了一场蜜三刀的爆裂演出,制造出了终于不烂的《乐队》,但也不再cult movie。
“地下的话没什么人能看到,而且那个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成绩,还是需要更多人看吧,所以必须要做地上。”
《乐队》的确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DVD隐藏菜单走进电影院,再走到第1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让彭磊获得了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
上海电影节给彭磊的颁奖词写道:“我们认为这位年轻导演可以成为中国年轻电影人的代表,他给当今甚至未来的中国电影带来了希望”。
听到这两句如此有分量的褒奖时,彭磊激动到钱包都掉了出来,“努力为国产电影尽一份力,要拍一部对得起所有中国人的电影。”
当然了,这句话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敷衍观众的。
7年过去了,彭大导演只导了两部作品,一部《房间的舞蹈》勉强公映,一部新裤子20周年纪录片《北京新浪潮》攒灰到今天。
其中2014年,《野人也有爱》曾在爱奇艺上架,没过多久观影链接便已经失效。
他所期待的“历史公证对待”,曾短暂地来过。
老婆和我吵架,女儿嚷嚷满地爬,一整年都憋不出半首歌,这……真的是世界末日吗?
在《乐队的夏天》舞台上,彭磊唱起了这首《生活因你而火热》——
“我不得不去工作
在大楼的一个角落
格子间的女孩
时间久了也很美
我会和她结婚
带我去小城过年”
写于40岁,他坚持是这首歌是“最近几年新裤子写得最好的”,但是乐迷却不这样认为,从朋克到合成器,从disco到后摇,新裤子似乎变颓了,一点都不酷。
但彭磊觉得这就是新裤子停滞的那几年:“我写这张的那两年就是不太开心。”
2011年,大概就是彭磊开心与不开心的分界线——这一年,他和“捡”回来的老婆结了婚。
老婆原来是一名记者,非得到单位里采访彭磊,拍照、写专访一通折腾下来,彭磊的工作没了,女记者则变成了彭太太。
有趣的是,彭磊一直以为自家老婆是因为喜欢他的音乐才和他在一起,结果在一起后才知道,老婆觉得他的乐队糟糕透了,只不过是认为彭磊文文弱弱、还被乐队其他成员衬托得有点儿帅。
彭磊把老婆藏得很好,微博只能堪堪找到一张彭太太若有若无的侧脸照,低调到出差在外的吴庆晨接到邀约做婚礼司仪的电话时,一时间突然到反应不过来。
35岁前,彭磊一直跟着自己的肾上腺冲动走,想组乐队就组了,想拍电影就拍了;35岁后,他就不行了。
2014年冬末春初,女儿玲玲诞生,这个“会哭的茄子”让彭磊感觉很新鲜,他把女儿称作小白猪,自己则是琴棋书画样样出众、有无数女性朋友仰慕却惨遭囚禁的帅气王子。
而与童心一起来的,还有彭磊迟到的中年危机。
正如养育小猪的漫漫时光里,帅气王子淡忘了自由的滋味,忘了人间还有享乐。曾经轻狂的少年也没能摆脱生活的漩涡,终于要直面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屎尿屁。
女儿生下来的第一年,彭磊写不出来歌,在家弹吉他时女儿就在旁边满地爬,一不小心磕个头破血流,于是老婆开始和他吵架,继续陷入写不出歌的无限死循环。
上有老下有小,苦得一塌糊涂。
为了节省一笔很贵的中介费,彭磊甚至还穿过一身人模狗样的西装,去链家应聘做销售。
这样的日子,你让彭磊怎么像20年一样,潇洒地对着麦克风喊出那句“这是我们的时代”?
从一个闲散汉到丈夫、父亲的身份转变便是老友吴庆晨认为彭磊状态改变的一个原因,“他需要承担家里的这些东西,而且要承担整个大局,没有办法,他没有退路,只能慢慢把自己变成所谓商业时代的一个标签。”
签唱片公司,拍公映电影,参加商业演出,上《乐队的夏天》——这些都一度被外界看做彭磊,或者整个新裤子商业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在录制现场,彭磊和旁边人聊天儿的主题,经常从要录什么歌儿中途变成家庭琐事,小孩儿怎么样,上什么幼儿园;他站上舞台后想赢的理由也很中年人式“承担”,“我们乐队有仨孩子,比反光镜还多一个呢!我们得留下,养孩子真的不容易。”
而期待着彭磊能够回到原来那种“简单快乐”状态的吴庆晨,发了一条微博@了彭磊,配上了《你还记得那个电影演员吗?》这首歌:
“至少我还有你的照片
还记得你演的文艺片
写在墙上的那一年
没有变”
但是彭磊似乎并不想回到那些年,“走向社会的时候发现,你的理想,或者你的愿望全部都慢慢破灭了……真正能让你慰藉的是有人配合你,家里人会一直陪着。”
现在彭磊每周会陪女儿5天,接她上幼儿园,陪她去公园,晚上还要教她学英语,即使分别10天也会心如刀割;他也从不吝撒狗粮,经常炫耀和老婆有说不完的话,有同样的审美,自己每天都想在家呆着。
“我有全北京最漂亮的老婆,现在又有了和她一样好看的女儿,还有五只十三岁以上的猫,和一个屋子都放不下的皮褛和吉他。”
曾经的朋克青年,早就在生活中找到了新的激情和爱。
如果今天有哪一条评论能够被手动置顶,那一定是“彭磊傻X”。
“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
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物质的骗局
匆匆的蚂蚁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在《乐队的夏天》决赛上,彭磊再次唱起《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其实,他一直不太喜欢这首歌,觉得太苦了。就像以前父母总觉得他过得特苦,画了一屋子画也卖不出去,拍的电影在电影院也看不到,唱的歌永远上不了春晚。
但是,他现在终于敢唱了,也许是心中尝到了一丝甜味,这个43岁的老男人成了这个夏天的新爱豆。
PD(导演)许加加还记得第一次拿着节目PPT去找彭磊的那一天——在此之前,许加加从未接触过摇滚乐的圈子,更不知道新裤子。
但是她能凭借导演的直觉,迅速发现了彭磊身上的特点:话碎,不熟时说话不会直视对方,但“彭言彭语”自带高级梗,小动作跟他画的卡通人物非常像。
关于这一点,不管是尚笑还是张平豫都予以过认证。
彭磊看完PPT后,对许加加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觉这个节目挺差的”。“他说你们做乐夏这档东西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乐队有什么意思?乐队都是一帮中年人,平时也不爱社交不爱出门。”
改编赛中新裤子凭着《花火》拿到了全场第一,但其实彭磊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今天回去,其实也蛮开心的。因为我不用来了,听几位说话,然后每次说一会儿我就困了”。
在节目总决赛上新裤子表演新歌《夏日终曲》后,彭磊又开始叨叨,这是一首“练习生式的虚假友情的歌曲”,让“大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然后我们也变得,变得特别的…娘。”
这样口无遮拦又乱七八糟的话,在许佳佳看来是综艺节目需要的,因为“极致”。但他是“说尽了反话,但会拼尽全力的人”,许加加补充道。
抽到《花火》后,彭磊本来没怎么听过汪峰,台上台下都在吐槽“太土了”,但他却非常努力地排练,每天凌晨两三点还在改歌,软件上记录的编辑次数就有几十次;
他也会在第二现场对喜欢的乐队不吝赞美,起身拥抱被淘汰的,还特别“不识时务”劝Sunshine女团的Cindy回去上学。
嘴贱心软的彭磊虽然没有火过七月的现男友,但微博粉丝涨到了节目组许诺的100万,各大音乐APP的排行榜也开始出现新裤子的名字,人们开始亲切地叫他“小眼镜儿”。
吴庆晨一度对《乐队的夏天》这个节目并不乐观,他担心会有一批摇滚乐人变得膨胀然后被毁掉,现在看来彭磊并不在这个队列中。
他还是那么损,台上遇到大张伟,摸摸他的肚子打趣,“你瘦了好多”;还是那么爱拉黑人,微信上每天拉黑一个。
看过节目的李诞在微博上喊话,求彭磊能够拉黑自己,而彭磊傲娇回应他,不加不加就不加;
张平豫说他因为给彭磊发陈奕迅被拉黑了,“彭磊特别恨陈奕迅,有一年我在朋友圈里看到陈奕迅演唱会的小视频刷屏,我就发他,你看陈奕迅多火。可能给他发急了,他说我要拉黑你。”
被拉黑之后张平豫特别爱去摩登天空的公众号下面留言,凡是有新裤子的文章,他每次留言说“彭磊傻X”都会被置顶。
许加加也被彭磊拉黑过,但因为要录节目,之后他又主动加回来了,“到现在我每天晚上还战战兢兢,想看下自己有没有被彭磊删除,所幸现在还没。”
还记得,彭磊曾说自己在学校时非常自卑,啥都没有,只有不招人喜欢的性格。但如今大家最爱调侃他这讨人厌的性格,“彭言彭语”也成了年轻人的新时髦。
对此,门儿清的彭磊也会摸不着头脑,“感谢你们把我的最大的缺点变成我的优点,他们居然喜欢我说话,很奇怪。”
如果非要用一种酒来形容彭磊,那就是泥煤味的威士忌,一个闻起来是温暖的腐烂气,一个听起来是温柔的刻薄气,荒诞却又不失分寸,绝配!
喜欢泥煤味的威士忌,别人会觉得你很有逼格,就像喜欢彭磊,别具一格,听了爱上了就戒不掉。
讨厌泥煤味的威士忌,别人也不会觉得你low,毕竟果香花香也是流行款,就像讨厌彭磊的,就继续讨厌着吧,毕竟连他自己都说“我觉得,在中国做摇滚乐是个错误”。
▶衷心感谢以下受访者对本文的帮助(按文内顺序排列)
尚笑,原新裤子鼓手,自由作家;
张平豫,原摩登天空企宣总经理、搜狐视频内容&市场副总裁,现分众娱乐副总裁&COO ;
吴庆晨,演员、主持人,被誉为“地下影帝”,代表作品《野人也有爱》《北海怪兽》等;
许加加,米未导演,《乐队的夏天》新裤子PD。
▶部分参考资料
《北海怪兽》,彭磊,2010-5-1;
《出格:"地下导演"彭磊》,VICE时尚,2014-5;
《新裤子乐队彭磊:那些好玩儿的事,现在有时候不敢想了》,新京报书评周刊,2018-12-18;
《点燃<乐队的夏天>的中国动画传奇:新裤子彭磊的另一面人生》,动画学术趴,2019-7-7
《非著名导演彭磊》,导演帮,2019-7-11;
▶工作人员名单
出品丨8号风曝
总监制丨周周
监制丨小鱼
编辑、撰文丨eline.Z、陈C尘、我可爱吗
(文章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