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娄烨选择颠覆期待

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不缺热门，但所有新片中最受关注的，无疑是娄烨导演的《兰心大剧院》。

这部电影与杨凡导演的《继台园七号》，成为入围今年主竞赛单元的唯二两部华语作品。

《兰心大剧院》主创出席威尼斯首映红毯

值得一提的是，备受戛纳、柏林等国际A类电影节青睐的娄烨，这次是首度获得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提名，也实现了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的全入围。

9月4日，《兰心大剧院》在水城首映。紧接着，影片官宣内地定档12月7日上映。

相比娄烨以往的电影，《兰心大剧院》的定档显得更有底气，也更加顺利,此外如果用心的影迷去翻翻影片的英文名和它的档期,暗含的谜底也是非常有意思的。

对于娄烨的影迷来说，这当然是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

毕竟，一直以来被贴有独立、边缘，乃至禁忌标签的娄烨电影，这回终于不会让人煎熬地等待太久了。

《兰心大剧院》威尼斯首映之后，相比作品本身，外媒关注的焦点，更多在巩俐的表演上。

巩俐在影片中的演绎，几乎得到了一致性的认可，甚至被不少媒体视为影后的热门人选。

如果真能如这些预测所言的话，那么巩俐也将在《秋菊打官司》的27年后，第二次问鼎水城影后了。

不过，无论最终能否得奖，《兰心大剧院》这部电影，都是一部不应被忽视，也值得被讨论与解读的佳作。

在娄烨的作品序列中，《兰心大剧院》占据着一种特殊的位置，它囊括娄烨一切为人熟悉的语言与风格，但同时，也包含着这位作者导演前所未有的全新尝试。

影片改编自虹影所著的小说《上海之死》，故事设置在1941年“孤岛”时期的上海。巩俐饰演的女演员于堇出演新舞台剧的同时，也为同盟国收集秘密情报。当发现日本准备偷袭珍珠港的计划后，她选择隐瞒这一信息。一周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正式对日宣战。

《兰心大剧院》的故事背景，本身就凝聚着巨大的戏剧张力。

一方面，影片情节被压缩在1941年12月初的一周之内。而就是在珍珠港事件前夕，短短七天里发生的事情，颠覆了当时剑拔弩张、草木皆兵的国际局势，也彻底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

另一方面，故事设定在处于“孤岛”状态的上海租界地区。这里明面上十里洋场，歌舞升平，表面下却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踞角逐。用娄烨的话来说，“这两个世界充满着浪漫与背叛，都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正是这样的背景以及时空限定，使得《兰心大剧院》具备一种娄烨电影中前所未有的复杂。

在这个有限的历史舞台上，他用纷繁叠织的层层线索，以及身份各异的种种角色，塑造出一个风云诡谲的动荡乱世，罗织成一张暧昧朦胧的关系迷网。

也是因为这样的复杂性，使得《兰心大剧院》成为一部更需要认真审视的作品。

因为在观看过程中稍一走神，就会游离于细节层层构筑的剧情迷宫之外。

《兰心大剧院》的故事，回到了娄烨熟悉的上海。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始终有着特殊的意义。

它是娄烨影像的起点，导演生涯最初的《周末情人》《危情少女》和《苏州河》都是在上海取景拍摄，在这之后，他还制作过一部展示他眼中真实上海的纪录短片《在上海》。

《兰心大剧院》里的上海，却有着与前作截然不同的面貌。这种不同，不只源自时代背景的差异，事实上，《紫蝴蝶》同样拥有相似的年代背景，而《兰心大剧院》中民国时期的上海，更加私密、个人化。

影片大部分情节发生在兰心大剧院与和平饭店两个空间内，镜头相对较少给到室外和街道的大场景。

这一定程度上是出于现实因素的考虑，主创没有搭景，很少用到特效镜头，拍摄起来也是极其艰难的。

但更重要的是，影片场景的呈现与取舍，更是与娄烨导演成长经历相关的。

娄烨出生于演艺世家，父亲娄际成是国内知名资深的话剧演员，在舞台上活跃了六十余年。所以，娄烨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剧院度过的，当时父亲在前台表演，他就在后台玩。多年后经父亲现场探班提醒,他发现这个潜移默化给予自己创作养分的舞台，恰巧也就是兰心大剧院。

娄烨说，他是戏剧世界的产物，能够再次回到熟悉的城市、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记忆里拍摄，是一次特别的经历和体验。

电影中的兰心，也可算是他对过往时光一次难得的回溯，而影片的场景与极强的空间感，也深深嵌上了他这次全新创作的烙印。

于是，我们在影片里看到的上海，撇去了惯常标签化的浮华与喧嚣，有着主创团队对于那个时代空间与气氛更不一样的全新探索。

《兰心大剧院》本质上是一个类型化的故事，充斥着特务、间谍、暗杀、枪战种种戏剧性元素。可以说，这是娄烨导演面向商业类型化的一次创作尝试，但同时他在自己的创作层面，尤其摄影与表演方面，既有过往强烈风格化的延续，但同时也不乏很多全新的挑战。

影片商业化属性的另一维度，还体现在它豪华的演员班底。巩俐、赵又廷、王传君、张颂文等中国演员之外，小田切让、帕斯卡尔·格雷戈里、汤姆·拉斯齐哈等知名实力偶像派兼具的外籍演员，也贡献了精湛的演技，此外戏剧圈的知名实力派女艺人黄湘丽在自己的大银幕处女作上也有着极佳的发挥。

而电影中甚至有接近四分之一的对白(个人印象不一定完全准确），更是混杂着毫不违和的日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外语，堪称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融合之作，这一方面它更加内里上印证了四十年代的上海氛围。

《兰心大剧院》片场照，巩俐与帕斯卡尔·格雷戈里（左）、汤姆·拉斯齐哈（右）

当然，《兰心大剧院》也并非娄烨第一次转向商业，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井柏然、马思纯组成的演员阵容，以及悬疑、犯罪的类型选取，都能看到相似的倾向。

但剥离这些外部表象之后，不难发现，影片的内在肌理，仍然是典型的娄烨式的风格表达。而这种风格本身，却又构成了对类型的一次全新升级。

换句话说，在类型的框架下，《兰心大剧院》又同时有着极强的作者性。

影片在色彩与音乐上，做了极简化的处理，通篇采用了黑白画面，全程没有配乐，而是利用场景声等实现声音的多重层次感。相比以往的十里洋场，这种对时代氛围，空间感的视听设计和把握上，可以说是更加细致入微的表达。

同时，它仍然延续了娄烨一贯的影像特征：手持镜头营造出迷乱不安的失衡感，中近景与特写镜头对角色情绪状态的放大，低亮度的打光对人物轮廓的模糊与破坏，使之与背景产生暧昧的融合——

娄烨以独有的艺术语言，将一个常规的类型故事，翻译成一部既非常通俗好看又极其耐人寻味、余韵十足的作者电影。

人们总说，娄烨的电影是关于历史，关乎时代的。可是他摄影机的焦点，却始终是极其精准地捕捉到了混乱背景中具体的个人。

所以，在他截取的任意历史社会切片中，人们总能找到与自身息息相关的普适意义与共鸣。

《兰心大剧院》也不例外。在娄烨看来，影片最重要的是巩俐饰演的于堇，只有这个人物成立，整个故事才能成立，而这部电影本身，也是跟随着于堇内心的复杂性和节奏感构建而成的。

影片精心构筑的上海孤岛时期的历史环境、别具一格的美学呈现，都是于堇内心世界的外向蔓延，是她内在情感最直接、本质的投射：

摇晃的镜头和动荡狂乱的时代，是于堇对命运不安的挣扎与游离；

黑白画面之间无限的灰度，以及晦暗含混的光影交错，意指于堇身份的模糊与不确定性；

而雨天的上海流溢着的氤氲潮湿，也成为她内心欲望具象化的体现。

一定程度上，《兰心大剧院》和娄烨2003年问世的《紫蝴蝶》有着相似的母题。

影片制片人兼编剧马英力曾说过，她想借由这个故事探讨历史的难以撼动。而从中揭示出的历史对人物情感的压抑，个人命运的悲剧，个体力量的苍白无意义，与《紫蝴蝶》也是一脉相承的。巩俐塑造的于堇，就像章子怡饰演的丁慧，被裹挟在时代洪流中，作出了忠于自己情感的选择。

《紫蝴蝶》

但《兰心大剧院》又并非单纯意义上的对《紫蝴蝶》的复刻，娄烨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故事结构与表现形式，即“戏中戏”。

而电影与舞台的相互交融，现实与戏剧的辨证互文，也是娄烨以往从未有过的尝试。

影片里出现了许多段舞台剧的情节，故事中套着故事，空间里营造出新的空间。

所以，即便影片故事锁定在七天之内，情节游移在区区两三个场景之间，但它的剧情并没有因此受到抑制与局限。“戏中戏”使得影片衍生出更多的戏剧空间，开阔了更广泛的故事边野。

娄烨不仅在影片中加入了舞台剧，还更进一步地，虚化了现实与戏剧的边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整个故事因此变得更加韵味十足。

特别是影片最后带有超现实色彩的一幕，非常惊艳非常精彩，也留下了一个值得更多解读、思考与回味的开放式结局。而就像很多现场的朋友提到的，这部电影非常适合二刷甚至三刷，因为每看一次，或许都能从中发现、解锁此前忽略的细节。

故事的虚实相融，对一直以来擅长拍摄现实主义尖锐话题性题材的娄烨，是一次全新的探索，《兰心大剧院》也是一部不同于我们以往期待的娄烨电影。

这表面上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期待的落差，很容易催生出失望与偏见。就《兰心大剧院》而言，它的确面临了这种潜在的风险。

但从另一个视角来看，这部电影又打破了观众对娄烨导演固化的印象。

是的，人们对娄烨每一部新作的期待，都是僵硬而刻板的，甚至某种程度上有些“绑架”。

那是因为，他此前关乎时代命运个体奋起与沉沦的经典佳作，让他几乎被架到了华语电影尤为特殊的坐标上。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位导演和他的作品，已经被影迷标签化、符号化了。

一提到娄烨，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现实主义，就是历史与政治的隐喻，就是游走在审查边缘的斗士。

这其实是件有些讽刺的事。因为，娄烨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电影的独特存在，在于他作品中的自由气息。而他对独立、独特、边缘的个体的关注本身，就是一个为角色去符号化的过程。

摘掉人们强赋于他的标签与头衔，娄烨，始终只是遵从内心的创作者而已。

而自由的创作者，不会被某种单一的风格定型，也不会被外界的期待绑架。

定档12月7日的《兰心大剧院》，能否得到国内观众的认可，目前还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影片的出现，证明了娄烨作为一名业已成熟的电影作者，仍然抱有更加开放的创作态度、更丰富的创作可能性。

而观众，或许应该对这位导演抱以更为慷慨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