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明
作为最被世界认可的几大华人导演之一,蔡明亮素来是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常客。
导演蔡明亮
这次是蔡明亮第三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他曾在1997年的时候以《河流》获得过评审团银熊奖,又在2005年的时候凭借着《天边一朵云》同时拿到杰出艺术成就奖和阿弗雷鲍尔奖两个银熊奖。
《河流》剧照
《天边一朵云》剧照
在柏林电影节七十周年之际,作为唯一一部入围主竞赛的华语片,蔡明亮带着新片《日子》再次回到了金熊奖的竞逐中。
《日子》主创团队在第70届柏林电影节
电影的筹划起源于2014年,当时主要是为了记录李康生的病情。二十多年前拍《河流》的时候,李康生得了非常严重的病,脖子歪掉无法矫正,甚至可能导致终生残废,那时候蔡明亮就已经想记录李康生生病的状态。
而李康生事后调侃过,“我是大明星,有偶像包袱,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拍到”。这个病在三四年前时候重新犯了,此时的蔡明亮拿起摄像机,开始以生病中的李康生为主角,做一场生命的记录。
台湾演员李康生
蔡明亮非常喜欢喜欢破旧的曼谷,亚侬·弘尚希(以下简称亚侬)是一个老挝人,以外籍劳工的身份在泰国谋生存。
一次偶然的机会,蔡明亮在泰国结识了亚侬,被亚侬煮家乡菜时所散发出的生命力所吸引,于是决定要用镜头去爱这个在异乡漂泊的年轻人。
泰国演员亚侬·弘尚希
两段生命在摄像机前交融,折射出了生命不同阶段的斑斓和色彩,蔡明亮决定把李康生的纪录片和在曼谷的剧情片结合起来,创造了这一部模糊故事片和纪录片边界的电影。
电影是双线并行的,李康生的角色在休养,也在不断地接受各种治疗;而亚侬的角色是一个在异国打拼的外籍劳工,他为生活奔波,也靠煮老挝菜消解乡愁。
在一次长达三十分钟的情色按摩镜头下,两个角色终于短暂交汇,肉身渡人之后,李康生送了一个音乐盒给亚侬,在皮肉关系之外又萌生出了别样的情愫,最后这种刹那姻缘被生活消解掉,成为平淡日子里的微澜。
《日子》剧照
早在在前期的宣传中,就已经传出电影采取“去对白”的方式。
对白在这部电影中的地位被缩减到了极致,整部戏里人物关系的建立,完全没有依靠对白,但其实电影并非完全没有对白,在拍摄李康生做理疗的时候,角色之间也有过几句零星的台词。
去除对白之后,就好像剥夺了观众的一个感官,一些观众的其他感官得到了加强,将注意力放在电影出色的声音设计和摄影画面上,有机会重新审视这门艺术,体会到了电影这种媒体的多种可能性;
另一些观众习惯了商业片的大信息量,快节奏和强刺激的电影风格,当处在某一感官被剥夺的感觉里,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抽象的影像书写。
《日子》剧照
电影之外,蔡明亮倡导的是重回电影院欣赏这门艺术。随着视频网站和手机不断的发展,电影被观看的方式也不断在变化,从电影院,电脑,一直到手机。尤其是5G时代的到来,代表着越来越多的观众可以从手机端观看电影,这牵动着每个电影人的心弦。
马丁·斯科塞斯拍了一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爱尔兰人》,最终选择在Netflix的平台上放映,影片的质量仍在水准之上,观看的过程却饱受世界各地观众诟病:“三个半小时的电影,完全可以被当成几部短剧分为五天看完”。
至此,电影的完整性已经被打破,观看之后所累积的情感也自然而然随之削弱。电影只有在昏暗的影院空间内强制被看完,才能保证作品的完整性,从而让观众最大限度理解电影。
《爱尔兰人》剧照
在被新冠疫情笼罩的当下,虽然柏林电影节的行程没有受到影响,但蔡明亮还是希望疫情赶快过去,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被问及疫情是否会影响电影的销售和今后的放映的时候,蔡明亮表示,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它。
以下是蔡明亮与Ifeng电影的对话实录。
01
电影的起源,小康的病和生命的记录
Ifeng电影: 电影的海报中,在标题“日子”之外又出现了大量的白色,这些白色也出现在片头和片尾中,为什么会这么做?
《日子》海报
蔡明亮:一般电影我们都会使用黑色开始,但这部电影里我选择用白色,看完这部片之后你会发现,日子是一片空白的,所有的东西都会去填充它,不停有东西进来,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东西会来。
Ifeng电影: 电影的拍摄总共历时多久?
蔡明亮:我在 2014年就开始拍了,那时记录的主要是小康生病的过程,当然我没有用到全部的素材。 因为亚侬的出现使影片加速,我也不知道电影具体拍了多少天。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三十年来,和李康生的这种近乎共生的合作关系是什么样的?
蔡明亮:这像我人生的礼物,你没有办法去解释,这个关系有时候很矛盾,当你一直拍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上已经被限制住了,不能去扩张。
很多电影人都说我可以拍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明星,但李康生有一种超过一切的吸引力,他让我明白我为什么要去拍电影,电影的本质因为他而被显现出来的。
整个事情都是老天的安排,我很少去想为什么,但只有这样拍我才觉得拍电影有意义,不然我去卖面也可以生活,为什么要辛苦去拍电影。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是什么让你想去关注亚侬这样的外籍劳工的角色?
蔡明亮: 在《黑眼圈》里我就已经拍过外籍劳工了,我很了解外籍劳工的故事,我是东南亚人,在台湾工作,本身就是一个外籍劳工。
我在旅行的时候,也会特别关注外籍劳工,无论他们是来自尼泊尔的,印尼的,缅甸的或者是泰国的,很多贫穷的老挝人会移民去泰国工作,亚侬是我第一个遇到的老挝外籍劳工。
《日子》剧照
蔡明亮:其实不管在哪一个国家,每一个外籍劳工的状态都差不多,是从一个笼子进入另一个笼子,好像赚到一些钱,可是这些钱很快就会花完,有一种没有明天的感觉,这让我心里有很多感触,所以我遇到亚侬之后,就很诚心想和他做个朋友。
02
没有对白,电影是视觉的艺术
Ifeng电影: 李康生在记者发布会上说过,这部电影开拍的时候没有剧本,成片也是没有对白的,你觉得电影的文学部分是可以从电影里完全剥离出来的吗?
蔡明亮:对我来说,电影是视觉的概念,我们常常误解电影需要讲故事,其实电影的文学性更偏重一种影像概念,而非文学的文学性。
我的这个电影不是故事片,而是带有记录的概念,将对 生活的记录串成影像进行表达,还原生活的真实面貌。 什么是剧情片,什么是纪录片,尤其是到了当代,我越来越觉得不用去区分。我们应该思考的是,电影在电影院的表现方式能有多少,作者要如何表达他的影像。
包括我之前做的《行者系列》,或者只有脸特写的影片,会让观众看到电影院能看到什么样的表达,而不是透过哪种电影类型会被观众才能看到,被电影的类型限制住。
蔡明亮执导的无对白实验短片
Ifeng电影: 电影去掉对白之后,电影和观众的交流方式更集中在声音和画面,你怎么看待这种非语言的交流?
蔡明亮:通常语言是很强势的,我在电影里削弱语言之后,声音和画面的表达就更凸显了。
语言并不是作为故事叙述的线索,回归到看我的电影,就是用看,因为看,才能产生感觉,让人思考。喜欢我的观众都是在欣赏这部分,没有强势的部分之后,他就放松了。 昨天一个德国影评人说,他无法忍受慢的电影,我的电影不是他的菜,他看我作品的时候,躺在椅子上面,让我的电影从他身上穿过去。
虽然他看过之后还会是不喜欢的,但他能接受我的电影里的可能性。喜欢我的观众,有被触碰到,被那个音乐盒,也被按摩过程,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小康,或者亚侬。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电影的场景和拍摄对象是怎么进行选择的?
蔡明亮:我到很多城市都喜欢看旧的房子,其中一个场景是来自曼谷的一个已经没落的百货公司。那个房子的玻璃很吸引我,很斑驳破败,让我很想拍。
我们 有拍亚侬走路经过的素材,但没有放入影片,而是重新拍了一个凝视这个房子的画面,最少有四十分钟的画面,没想到有只猫就在这四十分钟里经过了。
《日子》剧照
我拍东西非常很幸运,那些动物,或者说演员,有一些表现是我镜头下捕捉到的的,是因为我很喜欢在镜头前等东西,有时候演员在镜头里表演完所有东西之后,我觉得好像没什么感觉,就请他再来一遍,这个过程有个等待的概念。 还有那个夜市的镜头,我也拍了非常久,拍了两个晚上。亚侬 在那个市场工作,样子很自然,我通常是摆了镜头就离开了,拍到想要的镜头就会结束拍摄。
《日子》剧照
最后亚侬和李康生吃粥的画面也是那样,镜头放在那里,他们吃了三碗粥就结束了。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你电影里的角色,为什么常常会出现一种孤独感?
蔡明亮:我觉得那是人的一种本质, 人都是孤寂的,不知道在找寻什么,却总是在找寻,电影里面的两个角色都是这个概念。
比如李康生在找医生,感觉也不只是生病而已;亚侬是一个在大城市生活的劳工,他不见得没有朋友,却总需要一个人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你为什么要选择卓别林的音乐?
蔡明亮:我觉得我的电影基本上某一些都是我生活中 的喜好和面貌,卓别林是我们喜欢的电影艺术家。我觉得他是外星人,他的到来是给地球的礼物。
我很喜欢老的电影和音乐,这个音乐叫《永恒》,我曾经在《黑眼圈》里用过,一般人忌讳一再使用同一个音乐,但是音乐在生活中重复是经常发生的事。
《黑眼圈》剧照
蔡明亮:电影里的音乐盒,是制片人在阿姆斯特丹帮我买的,我认识亚侬之后就送给了他,隔了一年之后我觉得,电影里李康生和亚侬的角色需要一些东西作为情感上的联系,他们的关系要超越金钱交易,我突然跳出来说,亚侬,你把音乐盒带过来,所以这就变成了电影里的一个道具。 Ifeng电影: 这部电影的声音也非常生动和真实,你是怎么进行声音设计的?
我喜欢自然的声音。这个电影不是默片,是有声电影,两个陌生人,语言不太相通,没有台词也是现实状态。
我非常喜欢现实中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提醒我们是生活在现实里面。这部电影里的声音,虽然只是还原,但要让声音好听,就做了特别久。
这个电影声音占了重要成分,声音是不能控制的,但收进去的声音都非常美,自然中的各种声音像像音乐,非常丰富。
《日子》剧照
03
电影这门艺术,应该回归电影院
Ifeng电影: 很多观众表示,看你的电影很接近冥想,可以讲一下你电影里的时间概念吗?
蔡明亮:我拍的每一部电影都没有时间性,我想要它们过几年之后被重新看到,重新理解。 讲时间我就要特别强调亚侬给小康马杀鸡(按摩)的那个画面,观众如果看进去这个电影,一定也有被马杀鸡(按摩)的感觉,由肉体到心灵。
如果观众慢慢进入我的时间,那么他就会进入这种被按摩和抚慰的感觉里,我觉得这需要很长时间才会产生效果。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电影镜头的长度是如何决定的?
蔡明亮:我希望演员表演的细微动作被看到,所以需要长镜头。这部电影, 不只用了固定长镜头,也用了移动长镜头,最后拍出的片子,摄影非常手工,没有用电影工业的概念,也没有剧本的概念,没有计划,而是从日常生活慢慢组织起来,变成我现在的电影。 我要感谢我28岁的摄影师,他是我的粉丝,高中起就爱看艺术片,看我的电影。 我非常喜欢他的摄影,所以和他开启长期的合作,他知道我的电影怎么表达,他是我一支很好的笔,帮助我非常多。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越来越多观众选择坐到了电脑前,通过Netflix等在线视频网站去看电影,你会为这些观众打造一部电影吗?
蔡明亮:现在更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如何让观众回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和影像的作品。我比较传统,觉得大家应该回到电影院。
如果你要看一个故事,你可以去 Netflix看,如果你要欣赏电影的艺术,你应该回归电影院。
《日子》剧照
Ifeng电影: 过去七年你都在专注于视觉艺术,而如今你又继续回来做电影了吗?
蔡明亮:我曾经在台湾美术馆放映《郊游》,当电影离开院线,来到美术馆这个场所放映的时候,那些被认为 很慢的和看不懂的部分都不一样了。
这几年,我常常把我的剧情片放到美术馆里,又把很美术馆概念的片放到电影院里,到最后我觉得使用的方式完全由作者决定,该怎么看到这个电影,就怎么看到这个电影。
这是一种实验的概念,观众有时候需要被训练,特别是亚洲的观众,他们对于电影的训练大多是来自商业片,有时候他们也需要看一些艺术片。
《郊游》剧照
我觉得人生只要拍十部电影就足够了,拍电影很难,尤其是要拍好电影,而现在我拍了第十一部,这是老天给我的礼物,所以我后边还会再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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