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阿彼察邦:拍摄《记忆》,让我对疾病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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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阿彼察邦:拍摄《记忆》,让我对疾病说再见

文/顾草草

在戛纳电影节期间采访泰国导演阿彼察邦,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电影节期间,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努力往自己满得已经不能再满的时间表里塞进另一场放映,哪怕是争论电影的语速都比平时快很多。

但是见到阿彼察邦的一瞬间,突然时间的节奏就慢了下来,好像他整个人的从容和镇定具有某种感染力,向周围的所有人释放一种温和的能量,让房间里的每个人说话都轻声细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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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彼察邦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黑色衣裤,瘦削干练。

当他描述自己的电影的时候,似乎总在试图描述一种创作的状态和心境,如果不经追问,他总是忘记给出一些具体的细节。

就像他自己所说,确实是一个记性不太好的人。他随身携带一个相机,帮助记性很差的自己随时捕捉和记录生活的瞬间。

说到相机,阿彼察邦又有些认真,解释道,有时候会带一个迷你的摄像机,也不一定是比相机更好用,只是能用不同的形式记录,他反复回看的时候会有更多新的发现。

然后他又十分热情地推荐了几个近期在法国举办的摄影展览,说自己看了之后非常有启发,也觉得记录记忆的同道中人非常多。

也就并不奇怪为什么阿彼察邦能拍出《记忆》这样的电影。

用一个又一个长镜头,捕捉着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女主角杰西卡,在哥伦比亚的足迹。

在哥伦比亚生活了许多年的苏格兰女学者杰西卡,经历了丧夫、妹妹生病等一系列事件,某一天,她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能听到别人都听不到的巨响。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她试图寻求音效师Hernan的帮助,想要模拟出脑海中的巨响,可是有一天,音效师也神秘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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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卡和耳边的巨响被困在一起,孤立无援,试图寻找巨响出现的原因。一切线索将她引入了亚马逊丛林,而那里隐藏了更多关于记忆的秘密。

《记忆》就像阿彼察邦本人一样,简单而深刻地讲述,沉静地呼吸,裹挟着巨大的能量。

即便离开了泰国湿热粘稠的环境,依然脱不了阿彼察邦本人的印记,带有无尽梦境的质感,无怪乎征服了国际评审团,将评审团奖颁发给了他。

这段采访来自戛纳电影节的最后一天,颁奖礼之前。

彼时阿彼察邦并不知道自己的电影将会获得奖项,自己将会再次走上卢米埃尔大厅的舞台接受奖杯。

他似乎是一个对于评选结果毫不关心的人,只是反复地向我诉说着脑海中的轰鸣声,微笑着回忆和蒂尔达·斯文顿一起创作电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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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蒂尔达·斯文顿

Ifeng电影:刚刚蒂尔达·斯文顿跟我讲述了,你们长达十七年的合作历程。这十七年中你一直对这部电影充满信心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当然。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并不确定这部电影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

我们一起去了很多电影节,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好朋友……合作拍电影会是我们友情的终极呈现形式,一种共生共享的爱

电影中杰西卡的困境就是我常常在沟通中感受到的困境,有很多东西本质上就是无法沟通的,无法完整地向别人传达的。

没错,这十分令人沮丧。你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无论你如何去描述,别人都是无法听到的。

虽然沟通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沮丧之外,我愿意用拍电影的方式去尝试沟通,电影是对于我们生活的美好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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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不可能沟通,不仅仅是针对脑海中的声音,更是指我脑海中的一切想法。

我对我的制片人说,拍电影就是杰西卡问题的解药,她完全无法理解……

但我想观众们能理解。杰西卡好比一个话筒,一个摄像机,监测和记录到了我们在沟通中存在的困境。

也许人们无法理解我要沟通的内容,起码能理解我沟通的障碍。

Ifeng电影:和蒂尔达·斯文顿合作拍电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我本质上对于蒂尔达非常感兴趣,不仅仅是把她当做一个演员;这和其他我合作的演员是一样的,我首先对他们这个人感兴趣。

而且她进入这部电影的方式,我们开启这个项目的方式,非常独特、优雅的。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超级巨星,就要求什么特殊待遇,我当然要好好保护她,但是以保护我的演员的方式,不是那种对待好莱坞明星的过分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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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很特别……简直是整个剧组最受欢迎的人,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办派对吧(笑)。

她能让大家一起跳舞,一起玩各种项目;她对于片场的创作流程有非常特别的理解和掌控力,她不是那种整天待在自己的角色里不出来的人。

她平时就是她自己,摄影机一开,她能立刻进入角色,我一喊“卡”她又是那个人见人爱的蒂尔达了。

我们在片场很少聊角色,从不过分地探索杰西卡的背景、人物小传,就是依靠默契,我们在片场一起找感觉,塑造了杰西卡。

比如杰西卡的丈夫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杰西卡多大了,在哥伦比亚待了多久……

虽然剧本写完了,但是你问我这些问题我是不知道的。

我会问蒂尔达,你觉得杰西卡是什么样的呢?所以现在你看到的杰西卡是我们一起发明的杰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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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蒂尔达·斯文顿是什么时候

可是她记得

Ifeng电影:电影的片名“记忆”非常耐人寻味……本片和记忆具体的联结是什么样的?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我是一个记性非常差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拍电影,我需要电影来帮助我记忆……

比如我根本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蒂尔达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

她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十七年前第一次见面,我:“……是吗?“我只是依稀记得她给自己的儿子写了一封信,说非常喜欢《热带疾病》这部电影,然后有人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我当时有一些受宠若惊(starstruck),因为她可是和德里克·贾曼合作的蒂尔达·斯文顿啊!我非常喜欢贾曼,他在我成为电影人的道路上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这么多年看着蒂尔达作为一个伟大的女演员拍摄了那么多作品,真的十分震撼,她是如此的无所畏惧,如此的充满力量。

在拍摄《记忆》的时候我常常在某些瞬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都干了什么啊?

我把蒂尔达·斯文顿拉到哥伦比亚来说西班牙语?这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但是蒂尔达只对我说了一个字“好”,然后我们就在一起拍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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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头症候群是一种孤独的病症

Ifeng电影:所以你也遭受过电影中杰西卡的病症吗?幻听巨响?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是这样。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病症,叫爆炸头症候群(exploding head syndrome)。

我时不时能听到“嗡”的一声爆炸,毫无规律。我还上推特上搜索了,好多人有这个症状。拍完《记忆》以后,有不少人看了电影跑来告诉我,自己也是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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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症状大概是2017年我去哥伦比亚旅行的时候开始的,在拍摄《记忆》的期间慢慢消失了。

这个病症并不是什么特别痛苦的病症,但是你会非常想和别人分享,让别人理解,但是真的很难形容……这是一种孤独的病症,毕竟这个声音只存在你的脑子里,只有你能听到。

Ifeng电影:似乎是一种不算常见的病症。每一次发作大概有多久?这个病症大概伴随了你多久?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每一次发作大概五到十分钟。多数是发生在早上。前后加起来大概有两年的时间……

我总是会听到同一种声音,每一次都是这个声音。突然一声轰鸣,然后耳边一片安静,但是过了一会儿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次一声巨响。

到了某个阶段你的脑子可以控制这个声音了,和这个声音产生了一种关系(笑)。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甚至可以伴随巨响看到一些画面,也称不上画面,就是凭空出现在脑子里的一些几何图形,比如一个圆圈,一个正方形, 一些散点……并不是幻觉,只是在脑海中有所成像。

因为这个病症并没有给我带来很多痛苦,所以我并没有一直计算它出现的日期,似乎是不经意间就自然消失了。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听见那个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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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伦比亚拍摄让我不再是一个控制狂

Ifeng电影:医生知道这种病的成因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有些医生说是压力造成的。但我想可能也有心理因素。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失眠,大概和爆炸头症候出现的时间有所重叠。

我想让自己累一些,看看能不能睡着,就尝试了跑步之类的运动;但还是不行,那个声音如影相随。

直到开始拍摄,你知道在片场每天都是精疲力尽的,于是慢慢我就能正常入睡了……

我想这也是因为这个项目终于顺利进行了吧,我心里觉得各种问题迎刃而解了。

在哥伦比亚的拍摄也打破了我的工作方式。

因为在泰国,我是当地人,我说当地语言,我认识各种人,所以事无巨细样样我都过问,所有的问题我都要亲自解决——不是说我是个变态的控制狂!我只是执着于解决问题。

但是在哥伦比亚……有太多的问题我无法掌控,比如这个道具你有多少种材质的,拍电影每天要做无数的选择,而一旦出现问题,因为语言、环境、人手的原因我又不能亲自解决,于是到了某一个点,我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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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放手让我的团队去做,我一个人不能搞定每一件事情。

这种放弃、释然的感觉可能在某一个瞬间渗透进了《记忆》这个电影里,也许你看的时候能够体会到……

我觉得这种工作的方式也为我的创作打开了更多的可能性。大概这是为什么我的失眠症消失了,爆炸头症候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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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自然景观让我着迷

Ifeng电影:为什么选择在哥伦比亚拍摄《记忆》?或者说哥伦比亚在何种程度上给了你创作的灵感?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我一到哥伦比亚就被当地壮观的景色所吸引了。无穷无尽的山脉,绵延起伏,移步换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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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哥大的时候,你永远也摸不准天气。前一秒暴雨倾盆你打着伞都寸步难行,下一秒就雨过天晴。

天气大概也是一种情绪的起伏,就像人们沟通的时候一样……自然的活动、变化是如此丰富,每时每刻都和你产生互动,就像和人的交往一样,让我非常着迷。

Ifeng电影:大概是受到很多文学作品的影响,我看所有发生在拉丁美洲的故事时,都会带着一层魔幻现实主义的滤镜。

因而《记忆》也给我这种感觉,故事中那层微妙含蓄的科幻、奇幻色彩,在哥伦比亚似乎显得非常合理……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当然。不过作为一个泰国人,我受到南美文学的影响有一些曲折。

在我真正接触到马尔克斯等南美作家的作品之前,作为泰国人,看了很多泰国作家的仿写作品,大多是关于亚马逊丛林探险的奇幻故事。我在寻求灵感、了解新鲜事物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读了很多……

所以等我真的到哥伦比亚的时候,是有很多复杂的文化情怀的。泰国的作家倾向于过度浪漫化殖民时期的历史事件,在仿写南美历险故事的时候也不例外,往往历险都是为了寻宝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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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核心是关于拍电影这门技艺的

Ifeng电影:蒂尔达·斯文顿告诉我,她非常希望你去苏格兰拍一部电影。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记忆》之后,我觉得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可能成为我电影发生的地方了!

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我的故事只是局限于必须发生在地球上……

我觉得大家对于泰国电影是有某种刻板印象的,比如人们应该在银幕上怎么说话,怎么穿衣服。

但是说到底,我的作品核心是关于拍电影这门技艺的。比起拍摄的地点,更关键的是剪辑、摄影、每一场戏的时间……

我在拍摄和剪辑的时候常常把自己放在观众的位置上,我在尽力表现一种我们作为人类存在的瞬时性、暂时性

我们此时此刻存在于这具身体中,但这是一个随时会改变的状态……电影拍摄的人的存在,是聚焦于元素的改变,或者精神上新的体验。

Ifeng电影:在哥伦比亚、在海外拍摄的经历,似乎给你作为导演的工作非常大的启发?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确实如此。我觉得拍电影是一种学习的过程,不仅仅是学习各种技术上的问题,更是学习了解我自己,学习冲破我自己

因为我以前总是想着我如何如何,但是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很多问题说“我不知道”,并且这是OK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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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电影不仅帮助我记忆

也是真正和疾病说再见

Ifeng电影:今年你带来戛纳的,除了主竞赛影片《记忆》,还有一部参与特别展映的短篇合集《永恒风暴之年》。

这部Neon出品的影片邀请了许多导演,在疫情期间完成一部短片,最终汇编成长片。你拍摄这部短片的时候,是在泰国的家中隔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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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是的。当时他们(Neon电影制片公司)对我说,非常希望能在隔离期间继续支持电影人创作,“拍摄你的环境,你的故事,你可以用任何摄影机、甚至是手机……但是希望能创作出和你平时作品有所不同的短片”。

毕竟疫情期间有种种限制,你不再有一整个摄制组可以帮助你了。

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创作体验,在那种不可能的环境里克服障碍,坚持创作。

所以我就用了我家现成的光线,以及我的床作为道具(笑)。

Ifeng电影:感觉这也是一部非常关注自然环境的短片。那么多昆虫!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是的。不过可能平时没有那么多昆虫,我使用了一些的方法,开了一个昆虫的派对(笑)!

Ifeng电影:那么拍电影确实有助于你的记忆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当然……不仅仅是有助于我记忆事情。对于某些糟糕的记忆来说,拍电影确实是非常好的释放出口。

所以我在电影里专门提到了头部穿孔。很久以前人们运用这门技术,在人的头皮或者头盖骨上钻挖空洞,据说可以释放头脑中的魔鬼。

爆炸头症候群并不是一种让人遭受很多痛苦的疾病。但是比如有些人有非常严重的头痛,可能就会想把自己的脑袋敲开,从里面把疾病赶出来。

所以对我来说,拍摄《记忆》是对于爆炸头症候群真正的告别吧。

其实选择在哥伦比亚拍摄《记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哥伦比亚有很长的一段动荡时期,人们的生活因为各种斗争冲突而不得安宁,尤其是在最终和平协定发生之前。

我的很多哥伦比亚朋友告诉我,在十几二十年前,爆炸头症候群在哥伦比亚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疾病,有很多人都为之困扰。

比如说你在开车,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轮胎爆了还是哪里有有枪击,内心的恐惧会瞬间蔓延,整个人就定住了什么也做不了。

整个社会环境的动荡造成了人们内心的恐惧,从而产生了这种共通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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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改变了我的生活

Ifeng电影:你可以说是戛纳常客了,第一次入围主竞赛的《热带疾病》就获得了评审团奖,二次入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就拿下了金棕榈大奖。那么这次带着《记忆》来到戛纳,有拿奖的压力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我觉得压力是有吧……但是可能这么说有些俗套,我更多感到的是兴奋和荣幸。

能和全世界最优秀的电影人一起入选,我的电影能在卢米埃尔大厅举行首映,能拥有这么好的放映条件……这些是我脑子里想的全部。

好像人们说起“主竞赛”来就像赛马一样,但对我来说就是电影人齐聚一堂的盛事,大家盛装出席——哈哈哈一开始我觉得为了走红毯穿成那样有点傻,有点做作,但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正装出席是表现一种尊重,是一种对待盛大的活动非常有节庆感的表达。

Ifeng电影:获得金棕榈给你的生活带来改变了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当然!我之所以能去亚马逊丛林里拍片,就是因为我是拿过金棕榈的导演。

我到古巴去,都会有人向我谈起《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我深受感动。

戛纳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帮助你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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