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草草
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亮相的重量级影坛大咖中,美国导演奥利佛·斯通绝对是相当抢眼的一位。
他不仅带着新片参与今年新开辟的“戛纳首映”单元,还来到沙滩影院和普通观众亲切交流;
在最后一天举行的颁奖典礼上,他身负重任,作为特别嘉宾,将评审团大奖的奖杯颁发给芬兰导演尤霍·库奥斯曼恩,和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
像许多关怀现实、关注政治的导演一样,奥利佛·斯通致力于在纪录片和纪实题材领域深耕,《普京访谈录》、《原子弹》、《斯诺登》、《世贸中心》……主题和主角越是禁忌越是奥利佛·斯通兴趣所在;永远聚焦和当下的政治气候紧密相关的事件,这位古稀之年的左翼导演坚持奋斗在第一线。
1991年极具争议的《刺杀肯尼迪》之后,奥利佛·斯通从未放下这位传奇人物的死亡迷案,这个悲剧背后复杂的权力利益关系和无尽的博弈黑幕始终是他导演生涯中持续跟踪的政治课题。
在《综艺》举行的一次导演对谈中,奥利佛·斯通曾向斯派克·李透露自己正在策划一个关于肯尼迪之死的新纪录片。
今年,在斯派克·李担任国际评审团主席的戛纳电影节,这部《重访肯尼迪:通过望远镜》加盟“戛纳首映”单元。
本片改编自James DiEugenio的肯尼迪案件专著《被背叛的命运:JFK,古巴和加里森案》,与当年奥利佛斯通本人的剧作形成互文,由著名演员唐纳德·萨瑟兰和乌比·戈德堡联袂担任配音。
这部纪录片大胆推翻了美国政府的说辞,质疑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是唯一凶手的结论,重新审视了92年以来发掘的新证据和新线索,试图还原肯尼迪遇刺一案背后各类政治集团的肮脏谋划。
这部《重访肯尼迪》材料翔实,论证严谨清晰,可以说是今年最值得关注的纪录片之一,展现了奥利佛·斯通一如既往高超的导演水准。
凤凰网娱乐Ifeng电影在戛纳独家专访了奥利佛·斯通,和这位美国影坛的传奇导演聊了聊,作为一个异见者在当下的美国坚持创作、寻找真相所面临的的困难。
这位74岁的导演非常热忱健谈,在采访结束后一再表示,希望自己的电影能被中国的观众看到,希望美国和中国的创作者能进行更广泛、更深入的交流。
Ifeng电影:《刺杀肯尼迪》之后,人们并没有预料到你会重启这个题材。这么多年你似乎一直活跃在肯尼迪刺杀疑案研究领域,关注着各种各样的研究成果。那么是什么样契机让你拍摄了这部纪录片?
奥利佛·斯通:《刺杀肯尼迪》是一部建立在我了解到事实之上而拍摄的……我不会称之为虚构作品,或者剧情片,我认为《刺杀肯尼迪》是真实事件的衍生作品(ramification)。
而《重访肯尼迪:通过望远镜》则是一部纪录片。
在影片刚开始的部分,我们重述了官方的正统叙事,带着观众重温了一遍他们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
然后我们才开始正题,用我们搜集到的材料解构整套欺骗大众的叙事。
但是这部纪录片叙事中不像《刺杀肯尼迪》那样,有新奥尔良检察官吉姆·加里森这样的公诉人查案过程可以作为主线。
本片的大部分素材来自肯尼迪暗杀记录审查委员会(笔者注:JFK Assassination Records Review Board,一个独立审查机构,用于重新审查联邦机构认为过于敏感、不宜向公众公布的暗杀相关资料)的最终报告(笔者注:该最终报告发布于1998年9月30日,可在美国国家文献官网查阅https://www.archives.gov/research/jfk/review-board/report),大部分来自他们1994-1998年的工作成果。
我发现,这份报告的研究成果、列举的证据或资料被没有被任何主流媒体所援引、报道过,这让我非常沮丧。
肯尼迪总统遇刺50周年的纪念活动简直像一个思旧穴(笔者注:“Memory Hole”,乔治·奥威尔在其小说《一九八四》中提到的一种用于销毁文件、改变历史的工具),整个美国的喉舌、全部美国人的大脑都陷入了昏迷一般。
根据肯尼迪的副总统、继任者约翰逊·林登坚称的故事版本,肯尼迪总统被一个孤胆枪手(lone gunman)刺杀,一锤定音,再也不许有其他讨论。而我,不同意。
Ifeng电影:似乎所有发生在美国的重大历史事件总是另有隐情……
奥利佛·斯通:没错!就像“911事件”一样,当初我儿子就跟我说,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于是我就去研究了911。
但是肯尼迪遇刺案还是不一样,这是历史悬案中最为棘手的一桩。了解这桩案件,你会真正了解美国政府及其各类行政机构的本质,后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被这桩案件改变了。
我们无法调查军事部门,无法调查情报部门,他们有无上的豁免权,对于任何想要调查真相的人来说,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区。
他们被一层又一层的政策或法律条文、一批又一批的政客所保护着——当然我想,只要你仔细观察美国的政坛,也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看看川普吧,他因为“通俄门”被情报部门不断指控——人们能很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情报部门是有自己的政治倾向和属性的。
情报和军事部门联手,就能合法合理地实现任何危险的行动,他们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真相的;不是所有人都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2003年2月15日,全球有多少人走上街头参与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游行?人们是非常傲慢的,这种傲慢帮助了阴谋策划者。
这个政府的腐败有很多因素,他们甚至需要欺骗自己。但是凡事都有一种难以保持的平衡——你不可能犯了罪永远逍遥法外。
Ifeng电影:这部纪录片改编自James DiEugenio的肯尼迪案件专著《被背叛的命运:JFK,古巴和加里森案》?
奥利佛·斯通:没错,James DiEugenio是一位非常负责人的调查者和研究者,他阅读了肯尼迪遇刺事件相关的所有材料——每一张纸,每一个字;他甚至有一个关于JFK遇刺事件研究的博客,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调研的整个过程。
我的电影建立在他的研究结果的基础上,所以这部纪录片的剧本可以说是他写的。
如果没有他以及其他肯尼迪遇刺事件的研究者,我们不会知道,当年的调查是多么腐败,受到了来自政府高官、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等多方施压。
尤其是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封锁了大量了的情报和信息。
最荒唐的是肯尼迪总统的尸检报告,通篇谎言;公众看到的遗体照片根本是个笑话,完全是伪造出来的。
联邦调查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掉了包;那么这张可疑的照片是谁拍的?摄影师本人表示了否认。
摄影师的妻子说:他们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所以我们基本可以推论出,当局伪造了尸体,在新的尸体上伪造了弹孔。
Ifeng电影:这部关于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的纪录片首映于法国的戛纳电影节——而非美国。作为一部旨在揭露暗杀阴谋的影片,在制作、宣发的过程中,在美国遭遇了哪些困难或阻力吗?正如你之前所说,或许有很多机构、组织并不希望民众了解到真相。
奥利佛·斯通:这部电影在美国根本卖不出去。我们的电影没有获得来自任何美国公司的资金或帮助。
从制作和版权层面来说,这是一部英国电影,这一点就已经非常能说明问题了。
从戛纳观众的反应来看,我们的电影难道不是取得巨大的成功吗?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纪录片!但是没有从美国得到一分钱。
我根本不知道,《重访肯尼迪》能不能在美国发行。
肯尼迪总统遇刺是美国历史上、乃至全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可是我们在美国境内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发行公司,没有一个接手的。
我们受邀来到戛纳,起码这部电影可以被欧洲的观众看到,可以被欧洲的公司购买。
但是美国呢?我不知道。要是这部电影被美国政府审查了、禁止了,那你就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Ifeng电影:流媒体平台也不愿意发行吗?网飞之类的?他们有数量庞大的纪录片收藏。
奥利佛·斯通:我们接触了网飞。
他们没有直接说不,表示在几周之内会给我们一个正式的回复,但是我觉得可能性极低。
他们想要的纪录片都是大众娱乐产品,对于揭露真相并不感兴趣。我并没有对网飞之类的流媒体平台抱有太大希望。
Ifeng电影:但是揭露真相是你最感兴趣的事情……
奥利佛·斯通:没错。这部《重访肯尼迪》和《刺杀肯尼迪》一样都是我的遗产之一。
距离《刺杀肯尼迪》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们发现了那么多疑点和新的证据,却没有获得任何曝光。
我能说什么呢?Fuck you,我要回顾,我没有忘记,刺杀快要过去六十年了,是时候揭露真相了。
要是我们能偷偷在YouTube上发布,不被审查,让公众完整看到这部电影,我也没意见。
我非常乐意把这部纪录片免费送给大众。但是我们的英国制片公司可能不会同意。
总体来说,在此时此刻——自从2001年开始,拍摄反主流叙事的电影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当你想拍摄的题材牵涉到政府公共政策、军事机密的时候。
美国当下的政治气候……人们的观点太分裂、太两极了。而美国政府还在宣传那种中国、俄罗斯、伊朗都非常危险的阴谋论。
对于电影人来说,拍摄一部哪怕中立客观的电影都非常难。
Ifeng电影:对于美国之外的人来说,可能很难想象创作者们在崇尚言论自由的美国会遇到这样的困境。
奥利佛·斯通:美国政府对于媒体的审查和管控是非常严苛的,支持主流叙事、相信政府对于民众来说是更容易的方式。
而媒体、记者们,都是在报道政府允许他们报道的,用政府允许的方式报道,什么CNN啊都是一回事。
即使最近你看到很多记者在反抗这套官方叙事,或者有些人得到了所谓来自俄罗斯的内线消息……都同是一套操纵喉舌的游戏罢了。
当然,在观众中是存在一部分对真相感兴趣的人的,我希望他们能看到《重访肯尼迪》。这部纪录片可能就是我们距离真相最近的版本。
Ifeng电影:本来在川普任期内,关于肯尼迪遇刺事件档案会有一次新的解锁。但是最后似乎又不了了之了?
奥利佛·斯通:川普一开始同意了解锁,公布档案,但是到最后时刻他又反悔了。所以一切都取决于拜登政府了,对此他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Ifeng电影:但是对于拜登授权解禁,你是抱有希望的?
奥利佛·斯通:不。整体上来说我对拜登政府不抱有任何希望,或者说,不指望他们有区别于其他往届政府的任何新作为。
虽然他是爱尔兰裔的,按理说应该更有血性,有更多的同情心——但是,不,他已经和整个政体、政府机构绑定太深了。
当然拜登比川普要好很多。川普那些关于核武器、核战争、气候变化是伪命题的鬼话实在是太糟糕了。
Ifeng电影:你不相信个人可以对抗政府,做出改变?
奥利佛·斯通:我们这里有现成的例子,看看肯尼迪吧,他真的努力了,他落得什么下场?被刺杀。
我们甚至找不到凶手,刺杀至今是一场疑案。
肯尼迪对于六十年代人们的疯狂非常清楚——那个时候整个政府都渴望战争,甚至准备好了一切战争,在老挝的战争,在古巴的战争,在越南的战争……
那个时候整个舆论的口径都是为了战争准备的。
在各种解禁的档案中,我们会震惊地发现肯尼迪的团队都不和他站在一起,甚至他的参谋长都是支持战争的。
肯尼迪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被一群好战的叛徒所包围。整个美国都没法保护肯尼迪!
当然个人可以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拍部电影,写本书。
Ifeng电影:我们能从纪录片《重访肯尼迪》中感受到,你作为一个反战主义者,是和肯尼迪站在一起的;整部电影都像是一篇反战宣言。
奥利佛·斯通:没错。我还特别选用了埃森豪威尔的演讲影像资料——因为我知道他作为好战分子也相信自己有罪。
而我放在影片最后的演讲,肯尼迪总统名为“和平战略”的“美国大学演讲”,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具影响力,最有力量的演讲。
他是反对殖民主义的,他讨论了真正先进的,关于和平的理念。
“我所说的是名副其实的和平,是那种使世人生活有意义的和平,是那种让人类和国家能够兴旺发达和充满希望,并且能够为其子孙创造更美好生活的和平。这不仅是美国人的和平,而是全人类的和平;不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而是永世的和平。”
肯尼迪的演讲振聋发聩,这是我最后想传达的,关于和平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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