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法兰西》导演杜蒙:我只拍具有复杂解读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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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法兰西》导演杜蒙:我只拍具有复杂解读的电影

文/顾草草

法国导演布鲁诺·杜蒙的新作《法兰西》,成为刚刚过去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为尖锐讽刺的一部电影——当然,这是这位哲学专业出身的导演一如既往的风格。

这部名为“法兰西”的影片,虽然聚焦于一位失控的女主播,却毫不掩饰地将整个当代法国纳入讽喻的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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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是杜蒙第一次和法国著名女演员蕾雅·赛杜合作,讲述了一个名利双收的电台新闻女主播遭遇的精神危机。

影片开篇,新闻女主播法兰西·德·默尔似乎是整个巴黎最春风得意之人:总理新闻发布会上,马克龙点名只回答她的问题;

她作为主播深度参与节目制作,参与策划每一个当代时政重要专题,亲赴现场播报战况;

所到之处都是追捧的粉丝,人人都爱她的美貌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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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层完美的琉璃表象在她踏进美术馆一般的家那一瞬间破裂了:

写不出小说的丈夫全靠她提携商业价值,两个人关系降到冰点;

鲜少得到她陪伴的儿子对她毫无尊敬和亲近,整日沉迷游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势利鬼。

即便这样,法兰西还是有忙碌的工作让她继续折腾。

直到有一天,匆忙赶着上通告的她不小心撞了一个送外卖的非裔青年,她的内心世界一下子崩溃了。

她开始不分时间场合、因为情绪激动而流泪;

去医院、外卖小哥异常华丽的家中屡次探望之后,她的愧疚之情不增反减;

在工作上她不再那么得心应手,遇到一点小困难她便忍不住失控发飙。

尽管助理再三反对,她还是决定暂时辞去主播职位,远离公众视线,去度假散心,重新反思自己的生活。

在名流云集、八卦满天飞的雪山度假村,她依然极难获得宁静。

但偶遇了一位对她的名声一无所知的拉丁语老师之后,法兰西突然得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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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正如八卦小报最爱的走向发展,法兰西恋爱了,出轨了,被骗了——这位所谓的拉丁语老师,不过是一个想要挖法兰西辞职猛料的年轻记者,渴望通过这篇揭秘报道一鸣惊人。

私生活丑闻被全网曝光,受到背叛的法兰西大受打击,偏巧在此时,她的丈夫和儿子在一次车祸中一起丧生。

为了走出人生的谷底,法兰西想重回主播的岗位……

这部影片的大胆辛辣并不胜在尺度突破,也不靠角色的台词扫射——尽管主角是一位在镜头前妙语连珠、面对专家政客也毫不怯场、在战乱区亦能利落指挥的新闻女主播,却全靠导演布鲁诺·杜蒙在执行上的冷酷和创意。

尽管人人都知道,新闻报道是一种经过电视台的选材、剪辑的流水线产品,比其宣扬的纪实和即时性相比,虚构性更强。

但是面对银幕上杜蒙对于新闻制作过程的细致拆解,新闻播报现场的极为夸张的解构和编排,记者在战地或者一切新闻现场短平快、极为熟练而不带个人情感的素材抓取,还是很难不产生对于“新闻”本质的怀疑,对“记者”群体的求全责备——尽管所有人知道,这是擅长夸张和寓言的杜蒙一贯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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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杜蒙将本片命名为“法兰西”的高射炮也全部打在实处。

精神空虚抑郁的法兰西,在心理医生那里流泪抱怨自己累于名声、不屑中产生活,擦干眼泪穿上高跟鞋,整理好从头到脚的LV,走出去又是继续风风火火的新闻女主播。

当然,她努力在节目中尝试去增加来自个人视角的真实,最终不过是暴露了自己坐高级邮轮双机位拍摄简陋难民船的虚伪罢了。

整个新闻产业、媒体产业都有大疾,整个国家对待真相都有心病,系统性的问题在电影中可以搞怪地表现为一个女主播的精神疾病却不是她治愈自己便能改变的大局。

也无怪乎在戛纳电影节放映现场,大感冒犯、为《法兰西》喝倒彩的大多都是法国记者。

凤凰网娱乐Ifeng电影在《法兰西》戛纳首映之后独家专访了本片导演布鲁诺·杜蒙,听他详细拆解为什么在这部影片中火力全开瞄准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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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总是讲述爱情故事

Ifeng电影:《法兰西》和你之前的几部电影差距非常大,是什么让你动念拍摄一部发生在当代的爱情电影——如果《法兰西》是一部被爱情驱动的电影的话?

布鲁诺·杜蒙:拍摄《童女贞德》和《贞德》让我实现了相当一部分对于诗歌和中世纪的探索。

在那之后,我读到了一位非常有趣的作家Charles Peguy,他的小说《此晨半晴阴(Par ce demi-clair matin)》是我拍这部电影的灵感,也是为什么本片最开始的名字叫做“此晨半晴阴”。

但是诚如大家所见,《法兰西》并不是一部改编自小说的电影,剧本是我的原创故事。

我和蕾雅·赛杜见面之后,双方都表达了合作的意愿,之后我才完成了剧本的创作。

我当时手头并没有正在进行的项目,而蕾雅·赛杜的合作提议和热情确实让我受宠若惊,能和她合作我很高兴。

蕾雅·赛杜确实是当今影坛最耀眼的明星之一;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纯粹的人,她过着平凡的生活,有时候很搞笑,有时候很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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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和具有生活质感的人合作,比如当我和朱丽叶·比诺什合作的时候,她呈现给我的是一个真实的朱丽叶·比诺什。我喜欢看到合作的演员的天性。

电影中蕾雅·赛杜所塑造的法兰西的个性,油盐不进、自恋、固执己见、随波逐流,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改变,这是我最感兴趣的。

你可以因为生活而沮丧、而失落——法兰西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失去了爱情,这些痛苦的人生经历正是我想展现的。

要拍一部当代电影,我需要一个当代的故事,当代的主题,因此我选择了新闻媒体及其从业者在数字化时代的境况——我相信这个主题还没有在电影中被很好地展现过。

关于为什么要拍一个爱情故事——电影不总是关于爱情故事的吗?

爱情故事中人们迸发出惊人的能量,爱情的神秘让人着迷。而电影明星出演爱情不是更有意思吗?

人人都爱她,可是这种爱永远也不够,她永远想要更多的爱。

这就是名人、明星——电影中的法兰西,他们的悲剧所在,她是一个完美的希腊悲剧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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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媒体所在产业是结构性的愤世嫉俗

Ifeng电影:法兰西是一个愤世嫉俗、对现状永远感到不满的人吗?

布鲁诺·杜蒙:对现状感到不满,是媒体人、记者这个职业的本质。

法兰西身处的媒体环境,总在要求提供内容、生产内容的人迎合观众,获得更好的口碑、评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这种供需关系是非常不平衡的,因而她展现出的那种对于现状的永不满足是十分自然的。

而她的工作对她的生活不断索取,慢慢地,那种不被镜头注视的、幕后的生活不再存在了,一切永远都是光鲜亮丽、整洁有序的,一切都是为了人们的关注而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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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人并不是愤世嫉俗的,新闻媒体所在的这个产业才是结构性的愤世嫉俗。法兰西只不过是为了适应这份工作。

但是你在电影中也看到了,法兰西在努力克服这种工作烙印在她身上的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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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法兰西”象征国家实体

Ifeng电影:所以法兰西是一个讽喻形象?除却你刚刚提到的新闻媒体产业的职业背景,“法兰西”这个名字时刻提醒这个人们,这部电影是不是在寓言上有更大的野心。

布鲁诺·杜蒙:她在电影中不是单纯作为一个女性出现的,让我着迷的是,以电影作为媒介,去探索人性的尺度。

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生活、她的属性没有那么写实,一切在我的剧本中是被放大、被夸张的,比如她那种无缘无故、随时随地的哭泣,并不单纯是病理性的,更是一种变化的暗示。

当然,她名叫“法兰西”,和我的国家一致,因而她超越个人实体而行动,更象征着国家实体。

她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极为法式的……她在寻找自我的时候是多么高效迅捷啊。

她不是圣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她对于自己复杂的心理复识非常明了。

我希望人们能理解这个形象的美丽、清醒和能力,她象征着当下定义的优雅。

也希望人们不要误会我,我不是反对新闻行业的工作方式,相反,法兰西在我的电影中所做的恰恰是提升作为记者的工作能力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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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告诉你是怎么拍到马克龙总理的

但我得到了许可

Ifeng电影:《法兰西》一开头,女主角法兰西在新闻发布会上采访法国总理马克龙的那场戏实在荒诞戏谑。这场戏肯定不是实拍,那么是怎么做到的?这场戏上映的时候会受到审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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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杜蒙: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做到的!这是导演工作的神秘、神奇所在;观众们享受这份奇迹就好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一段是虚构的。我们拍摄这段是得到了许可的。

我把这一段放在影片开头,是一种抗议声明:在当下,内容制造者及其内容指向,是怪诞的、过度的、媚俗的。

当然,放到电影里,你看蕾雅·赛杜和她的经纪人在马克龙讲话的时候眉来眼去是非常好笑的——这是我故意所为。

就是为了让人们能认识到,新闻现场有时候也像一个剧场,新闻也可以是一种表演,甚至是一种过分夸张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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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客和记者当然存在共性

Ifeng电影:影片中,有一位政客试图羞辱法兰西,他将记者、新闻从业者和政客归为一类,认为两者的工作属性具有某种一致性——哗众取宠,混淆视听。这是你的大胆论断吗?

布鲁诺·杜蒙考虑到两者的工作环境,你不能说这是错的。在实际工作中,这确实是两种经常打交道的人群;他们的工作环境也一样是非常不健康的,充满陷阱的。

但是记者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法兰西,她可以和政客在荧屏上打太极,也可以花好几个小时采访受害者家属,她是面向一切阶级对话的。

法国人之所以这么讨厌记者,或者说在电视台工作的媒体人,是因为在当下的新闻叙事中有某种虚假性,有某种扭曲现实的东西。

但是这种要求是苛责,因为其实新闻从业者的工作是非常广泛的,从报道娱乐新闻,到汇报国家大事,跟踪谋杀迷案。

我依然相信新闻从业者的工作是报道现实,但是恐怕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内容的真相比例是被大大削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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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报道也是一种艺术形式

这可能意味着“虚假”

Ifeng电影:精通法语的观众对于你呈现的法兰西也许会有进一步的批判,她在不同的人面前确实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工作场合她说话的语法和口气都和私下判若两人。

布鲁诺·杜蒙:这个问题我想是关于语言的。法兰西在荧屏上面对观众使用的语言和她在家里、所有私人场合使用的语言当然是不同的……这又是新闻从业者可以被指摘的一重“虚假”

当你在镜头面前念写好的台词的时候,你当然会选择一种特定的呈现形式、说话方式。

可以说这是某些观众不会理解的职业训练或者职业素养,这是长年累月的工作赋予的。

当然这再次回到了我们所说的镜头上下的差别。

因为法兰西本人意识到这种差别,她有自己的意识和良心,她想捍卫这种良心的纯洁性,她想拥有变得脆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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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去审判这种职业习惯、工作用语,同时我要再次强调,新闻报道是一种艺术形式,因此,新闻从业员应该有自由表达的权利。

这也是为什么逐渐有所醒悟的法兰西不再想像从前那样开展工作,但这种表演性不可避免,于是她面临的选择就是是否妥协。

我刚刚就为戛纳电影节的宣传配合了一次电视采访,主持人要求我对着镜头从这头走到那头,表示我走到了演播场地,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摆拍。

所以警惕!呈现在荧屏上的,一切都可能是虚假的。尤其是摆拍,仔细想想有多少摆拍带着政治企图?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对这种虚假心知肚明,但是我们能不看新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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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是观众欲望的化身

Ifeng电影:某种程度上来说《法兰西》是解读名人生活的显微镜?

布鲁诺·杜蒙:感谢科技,让名人的生活更加虚荣,时刻在镜头中,成为一个更严酷的名利场

观众们对于电视明星的需求很直接,他们用收视率表态。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电影中表达,媒体从业者、电视台主播是当代悲剧人物,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成为了观众欲望的对象,甚至欲望的化身。

在《法兰西》中,电视和电影两种媒介溶解了,合二为一了:你在电影院看电视,以后这部电影在电视上播放的话,可能你在电视上看电影,看电影里的电视。电视和电影的传播逻辑在此刻短暂重合。

不过电影明星遭受的痛苦会稍有不同,有些人精神分裂了。

法兰西在电影中对自己的心理医生说,我想成为一个匿名的、不被认出来的人。这绝对不是真话。

她真正想要的是更加出名,她和其他的明星别无二致,都想拥有更大的名气——不要被他们在电视上展现的人格所欺骗。

Ifeng电影:你本人还看电视吗?

布鲁诺·杜蒙:当然。因为就像所有人一样,我需要尽可能多地知道当下发生的事情。我会看新闻频道,但是我的兴趣依然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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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衅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夸张

Ifeng电影:许多记者在《法兰西》的首映场愤然离席——尖锐常被解读为挑衅……

布鲁诺·杜蒙:这并不是挑衅,挑衅毫无意义。

电影要展现的是一种现实的变形(transfiguration),现实的表象(representation),是一种强现实;剧情是超悲剧的(hypertragic),超戏剧的(hyperdramatic),影片中呈现的一切都是过度夸张的。

比如,不可能有新闻记者住在那样豪华的公寓里的,我就是要用这种极端的夸张来提醒观众,《法兰西》拍的不是现实,而是一个寓言;银幕是一个舞台,我想放大细部,从而讨论问题。

本质上,新闻报道是一个高尚的职业,法兰西也确实是一个尽力而为的记者,我想高亮这个人物美丽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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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拍具有复杂解读的电影

这是一种美学选择

Ifeng电影:你会不会担心有些观众只会解读影片浅层的表达,而无法理解到影片的寓言性?

布鲁诺·杜蒙:恐怕这会成为普遍情况。绝大多数人只想看自己想看的电影,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理解电影。

如果你阅读大量影评,不难发现,很多人的理解就是平面的,他们忽视电影中大量生动的元素,电影中精心排布的多层次文本。

我的工作、我的激情在于拍摄复杂而精细的电影,使用大量的变体和比喻,但是不管怎么样,观众能否接收到、能否理解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在我看来,电影是一面镜子,人们观看电影,或许看到的只是自身,有些人不能看到那些神秘的所在。

比如蕾雅·赛杜也演过007电影,那就是为更广大的观众准备,更容易理解的作品。

我并没有批判的意思,不管从观看还是创作层面,那都是另一种美学选择。但是我拒绝改变自己工作的方式和美学,我会继续拍我想拍摄的电影。

当然,如果只能从浅层理解艺术作品,我想是非常可惜的,那些精心设计的讽刺和比喻就无法被领会到,很可能得到的只能是误解。

不过我知道在当下的数字社会,网络上的人们放大一切细节,总有人能get所有的解读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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