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色戒》到《第一炉香》，张爱玲的作品到底难拍在哪儿？

文丨谦叔 葛怡然 图丨来源于网络

《第一炉香》扑得，毫不意外。

上周末的推文里，有不少读者跟我们观感一致：

这里错一点，那里错一点，最后面目全非。

目前得分5.5。

在张爱玲作品改编的影视剧中，仅高于3分的《情深缘起》。

而这两部的分数相加，刚好等于《色戒》的8.5分——这是张爱玲作品被改编的最高分。

从《色戒》到《情深缘起》，就是从天花板到地板，不，从天花板到下水道的差距。

许鞍华不是没有作品的，去年刚拿过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这样地位很高的女导演，拍过三次张爱玲，依然会被群嘲。

所以，张爱玲的作品，到底难拍在哪儿？今天我们就来学术地分析一下。

选对演员决定六成的成功率

《第一炉香》这个项目，曾经被大导演侯孝贤婉拒过。

侯导很实诚：光找演员就找死了。

翻拍成不成功，一半原因在演员。

比一比汤唯版王佳芝VS马思纯版葛薇龙，就能体会到云泥之别。

侯导没挑《第一炉香》，1996年挑了一部《海上花》来拍。

这部小说是张爱玲的心头宝，讲一群高级妓女(倌人)的故事。

大导演用了一票香港演员，都没选错。

刘嘉玲当年第一次演技开窍，就是在《旺角卡门》里演舞女露露。

所以《海上花》里，她演周双珠，带着妹妹双玉在长三堂子过生活。

苏州人刘嘉玲的语言优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

如果刘嘉玲算是“完成”，李嘉欣才是“惊艳”。

接《海上花》之前，李嘉欣快30岁，早就对演戏无心恋战，外界也拿她当花瓶，侯孝贤的戏又是出了名的节奏慢。

这些能适合李嘉欣吗？

她演的黄翠凤，俗不可耐，又泼辣大胆，咖位是最高的。

因为帮“妈妈”赚过钱，甚至比老鸨本人还强势。

非常精明，现身说法，教新人吞鸦片烟装自杀，好敲客人竹杠。

更关键是够狠够理智。小姐妹们要是业绩不好、对客人动了感情，翠凤姐当场教你做人。

大导演看人的眼光，果然还是老辣。

只有敢打电话大骂刘銮雄、吐槽洪欣“蠢”……的李美人，讲金大过于讲心，才能把这个“一人过处，寸草不生”的顶级捞女演到位吧？

又有脸蛋又有智商的女人，无论任何时代，变现能力都不会差，在电影里，她也是结局最好的。

客人为她掏钱赎身，老鸨放她自由，愣是没从她身上榨到一个子儿。

李安的《色戒》，同样是从选角开始，就赢在起跑线。他比侯孝贤更胜一筹，大胆启用了知名度有限的汤唯。

直到2006年开拍之前，仍面临很大争议，但这也说明了李安的过人之处：有慧眼，更善于调教。

汤唯是个奇特的演员，人人都觉得她有气质又高级，但她的演技其实很谜。

时至今日，她最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依然停留于《色戒》。一部即是巅峰，但也成为了她越不过的高度。

汤唯的定装照一出来，满满的年代感就出来了，令人眼前一亮。

媒体在上海车墩影视基地探班，汤唯一亮相，更让人感到她就是王佳芝。

其实当时，对男女主的人选，张迷不是没有微词的。

梁朝伟扮演易先生，槽点是：太帅了。

原著对老易的外貌，张爱玲直接说他“有鼠相”。个子不高，还有点猥琐……

梁朝伟符合哪一点？？？

王佳芝，小说里说她，脸是“俏丽的六角脸”，胸前有沟壑。

勾搭上老易的时候，“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汤唯又符合哪一点？？？

结果俩人放在电影里，就异常成立。

王佳芝是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只在话剧舞台上演过戏，连阔太太们的生活圈是什么样都不了解。

汤唯的演技本来就青涩，在一堆大咖面前，手脚都放不开的拘束，恰好符合了原著王佳芝青涩的感觉。

有一场戏是，王佳芝打完牌，老易下班回来，俩人眼神还没对上，梁朝伟的眼神里就已经明晃晃地写着：我要你。

汤唯抖抖索索的，既是王佳芝的心虚，也是自己的怯。

而陈冲是：老辣。

她演的易太太，跟易先生本来就有年龄差，老妻少夫CP感为0。

所以老易才会跟这太太那太太们珠胎暗结、眉来眼去……

陈冲一抬眼，就把妖孽们照出原形，每句话都是潜台词。

那种不经意的眼神，官太太的范儿，以及见过世面却又不动声色的劲儿，被陈冲举手投足演得非常贴切。

再来说说剧版《倾城之恋》，比电影版出色，选角也是重要加分项。

黄觉私下里性格“不务正业”、爱玩、不受拘束，一点不像高高在上的男明星，骨子里很文艺，有一股子不流于世俗的清高。

浪子范柳原给他演，他不用太用力，就能自然地演出来。

陈数，穿旗袍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也诠释出了白流苏跟范柳原那种，谈恋爱如同跳探戈，进一步退三步的状态。

范柳原是她的一线曙光，旗袍是她的战袍，不成功便成仁，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替自己出头的。

又美又狠，偶尔也有一低头的羞怯，被棋逢对手的范柳原点赞：无用的女人最厉害。

小花们hold 不住，还是得陈数这种大青衣来。

《第一炉香》失利，我们的读者有一句说得很准：

演员货不对版，就是最大的内伤。

确实，纯爱代言人马思纯和虐恋肌肉男彭于晏，只适合赤裸裸地喊出“我爱你”，以后还是算了吧。这种场景，是郭敬明的专利，不是张爱玲的。

张爱玲作品的氛围感到底是什么

张爱玲小说难拍的第二点，是侯孝贤觉得自己拍不出的“上海风华”。

他有一句自谦的话：我们是乡下人，只能拍朴素的。

谁能呈现“上海风华”？侯导曾经提名了王家卫。

这种上海风华，具象的东西很少，所以王家卫的理论是：拍张爱玲作品，只能多拍“神”，不要拍“形”。

虽然没有直接拍，墨镜王还是透过自己的作品，跟张爱玲来了个隔空致敬。

《花样年华》就是王家卫版《半生缘》。

张曼玉&梁朝伟，成熟男女旗袍西装之下，暧昧流动的情欲，不说出口的越界，很张爱玲、很老上海。

光是俩人站在一堵墙面前，就让张迷自动脑补了《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这墙让他想起了天荒地老”的场景。

风华也好，氛围感也好，都是很“虚”的东西，而翻拍，就要把氛围做得让人好像置身其中。

而氛围感，全在细节。

李安拍《色戒》，对细节的还原，登峰造极到，王佳芝喝完咖啡，在杯子上留下口红印，都拍出来了。

开场的麻将戏，在小说里就是几页纸的描写。

放在电影里，一个牌桌上的所有太太，都是各怀鬼胎的。

王佳芝初次登场，穿简单素净的旗袍，没有成套首饰，不用说话，就被官太太们比下去了。

但偏偏不事张扬的新人，成功吸引了老奸巨猾的特务头子老易的目光。

后来，打一次麻将，造型就升级一次，也暗喻着王佳芝的内心一次次突破，以及和易先生关系的一次次亲密。

电光蓝暗花旗袍，搭配光头极足的翡翠首饰，已经开始跟太太们平分秋色了。

这显然都是老易暗中补贴，帮她麻雀变凤凰。

易太太看在眼里，还会对她热络招呼：没事多来住住，反正家里也有地方住。

她要拿王佳芝当棋子，敲山震虎地敲打一下其它太太们。

苏岩饰演的马太太，就是跟老易有一腿的。

易太太说她老公三天两头不在家，把她都放野了，话外之音很明显。

到了评论她的钻戒的时候，马太太一记反杀：我还嫌样式老了，想拿去改改呢。

这个口吻也很绝：你嫌我浪荡，我还嫌你老公太老呢。

有观众觉得麻将桌的戏份多余，其实没有一句废话，每个太太的每句台词，都是信息量。

一个镜头切换，“啐”了一口的小动作，迅捷的眼神，都是戏。

老易跟王佳芝约会，甚至只是站在钟前面，头偏了一偏，递了个眼神，王佳芝就心领神会了。

小说里没有的，李安都给拍出来了。

著名的“三场床戏”，曾引得观光客组团去香港看无删节版，流出“刘嘉玲脸色铁青”的新闻。

透过这几场激烈戏份，性关系中的双方地位，已经开始逆转。

到他俩第三次约会，老易已经丢盔卸甲，任由王佳芝拿枕头盖住他，手枪摆在一旁，王佳芝如果有心，完全可以杀了他。

他没防她，她没杀他。

原著小说里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太深奥了，可是李安用这样的方式拍出来，有心的观众自然全懂了。

再说说电影版《半生缘》，最大的成功是细节对氛围感的烘托。

梅艳芳演姐姐顾曼璐，本身略显清苦的长相，配上浓妆，显得风尘冷艳，又有淡淡的疏离感。

拍到她的时候，大多是在阴影中，悠悠地抽着烟。

虽然在声色场上混得老练不动声色，骨子里还是有自卑情结的。

掐灭了烟，还是得认命，帮继续家里“搞钱”，帮老公“搞人”。

吴倩莲五官清冷，因为姐姐是舞女，她得小心提防形形色色的男人。

所以妆容极淡，造型也是乖巧好女孩路线。

跟姐姐曼璐相比，她的灰色半旧羊皮大衣，饱和度至少低了十几个level ，红围巾红手套已经是她最鲜亮的行头。

都这么小心翼翼“做减法”了，还被老色棍姐夫盯上、糟蹋……观众对她只有更加悲悯。

相比之下，电视剧版《半生缘》里，林心如穿得还是太鲜亮了。

头发烫过，穿粉嘟嘟的大衣，这明明是弄堂之花，而不是零落在风尘中的小白花。

新版《情深缘起》更是反面教材。

蒋欣版顾曼桢，穿的是羊毛大衣、呢帽子、小皮鞋。这一套马卡龙小公主look ，就够俗艳的了，更别说尺寸还不合身。

梳着高马尾造型，端起酒杯，配合蒋欣壮实的身材，明明更适合出现在《欢乐颂》片场好吗？

一个热血上头，就开始激情演讲。

顾曼桢根本干不出来这事。

刘嘉玲的双马尾同样赶客。

顾曼璐已经是行情不佳、过了高峰期的舞女了。这个柔光效果，大概是用了向太同款滤镜＋10级磨皮？

一面感慨年华老去，一面步伐矫健、雄赳赳气昂昂，头发溜光水滑……

这是气场全开杀伐决断的刘嘉玲，根本不是顾曼璐。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被命运摆布的“苍凉”氛围感，被各种渣细节冲得七零八落。

把张爱玲看成情感鸡汤就别拍了

张爱玲的作品是个富矿。像亦舒、金庸的作品一样，很多人蠢蠢欲动想要染指。

但只有先读懂了张爱玲，才能拍好张爱玲的作品。

比如张爱玲自己说，她写的人物，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

他们有什么不好，她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受，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

《倾城之恋》中那对男女，原型是她妈妈的两位朋友；

《红玫瑰与白玫瑰》抖出了她家族中的一些秘史。

对自己，对家族里的人，她都有着手术刀一般的精准剖析。

小说发表后，跟她翻脸决裂的亲戚不在少数。

怎么可能是个写疼痛青春的狗血作者？

张爱玲最当红的时候，跟“捕蛇者”潘柳黛、“辑务繁忙的苏青”并称上海滩三大才女。

而她的个人IP 是：奇装炫人张爱玲。相当于现在的时尚博主。

奇装异服爱好者张爱玲，在小说集《传奇》下印厂的时候，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去印刷厂，印刷工人纷纷侧目，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她。

参加公开活动，穿过一件家里的被面改造的衣服，上面绣着大凤凰图案，她招摇上身，还写到：森森然如同把名画穿在身上。

还有一件宽袍大袖的旗袍，是用祖母的旧衣服改造的。

只有1940年代华洋杂处的上海，经历过大家族的鼎盛与落败，又去香港读过书的新女性，才能混搭出这种大胆的衣品，才能写出那些奇丽的故事。

她不像亦舒，出生的时代环境已经开始轻松，师太跟章小蕙过从甚密，输出的亦舒女郎职场人生和穿搭模板，更容易被模仿。

她也不像金庸，有武侠人物的场景，有一招一式的动作，组好班底就可以开拍。

出生年代、家庭背景、个人才华、天生慧根，让她成为独一无二的她。学她的人没活路，模仿她的人，更是可笑的鸡汤伪文青。

那些看似旖旎的华丽场景，还有光鲜好看的男男女女，上演的故事背后，是千疮百孔的苍凉，是繁华过后尽是忧伤的灰色地带，而这些黑白不明的幽微，才是真实的人性。

如果把她的作品直接理解成“爱情”，只能说：

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