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娱乐威尼斯专访导演滨口龙介：核废水事件，日本政府没有与国际社会建立起信任关系

滨口龙介在《偶然与想象》、《驾驶我的车》在2021年接连大获成功，成为日本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的新贵。此次在第8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他又悄悄推出一部新片《邪恶不存在》。

影片在威尼斯首映后，获得国际媒体的一致好评，以3.83的国际场刊评分（满分5分），位列第四位，仅次于口碑大爆的《可怜的东西》、《音乐大师》、《绿色边境》。

从石桥英子的音乐为出发，该片用短小精悍的篇幅思考了“人与自然之间如何相处”这一永恒的问题，轻盈的氛围下，资本开发商对于原始自然环境的破坏、村民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而不断游说、努力等叙事层次一一展现。

男主角拓海该如何面对开发商对自己家园的破坏？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家庭？滨口龙介再度把握住了人与人相处时“不可言说”的那一份尴尬，在欲言又止与只可意会中，轻快背后的议题的沉重逐渐浮现。

滨口龙介导演与主演一同受访

凤凰网娱乐在丽都岛上独家专访了这位奖项傍身的导演，也就影片的取材和当下的社会议题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进行了提问，以下是他的回答：

凤凰网娱乐：关于本片结尾的问题，有观众可能会对主角拓海的举动有一些困惑，为什么他会对村上做出那种举动？

滨口龙介：我认为，人们之所以对结局感到惊讶，或许与人们认为的结局中这位公司代表的罪孽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惩罚有关，因此对这个结尾和前面的情节的走向感到一些差距，产生了这些质疑。

这个公司代表来到了这个乡村风景区，是一种邪恶的存在，然而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开始看到他的内心至少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在某些时刻，又会发现他的内心并没有完全改变。

不过，重要的是要记住，拓海作为一个角色，并不一定遵循人类社会的某些规则，他有能力在某些方面跨越这些界限，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做出举动。

凤凰网娱乐：你的电影似乎都在关注那些情感受到压抑的人，他们的行为都难以预料。人类心灵的灰色地带是你最终想要探索的东西，对吗？因为这些地带是人类不可预知的行为源头，对它的关注也会令你拍出精彩的电影。

滨口龙介：是的，我认为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当人物能够通过对话表达意见和想法时，他们其实并没有表达出背后的真相——除非你能把任何事物变成文字，用文字来表达一切的话。我认为，归根结底，人们所感受到的是文字之外的东西——那才是真相，而我们表达这些隐晦的东西的方式，其实就是行动。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行动会背叛语言。我发现我喜欢的电影都是以这种方式表现人物的。在某些方面，我们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事物。我认为人类最终还是需要有这种“神秘的”元素——对我来说，这就是人类。

凤凰网娱乐：这部电影只有短短的108分钟，你选择了这么多复杂而丰富的人物，但在某些时候，我们会觉得这个地方的某些事情被有意地隐藏了。你是如何划定界限，决定影片呈现和不呈现哪一些部分的？

滨口龙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的是，这个故事基本上是一个关于父女关系的故事，而这对父女是影片的核心。

影片紧紧围绕这两个人物展开，并开始追踪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其中涉及到引发他们之间关系的事情。我想，需要出现的人物，并不是非常了解他们的人，而是来自外部的人，例如像两位公司代表这样从外部进入的人物，最终会挑起他们的关系，使之复杂化，或者可能使他们和解。

因此，在这对父女的周围仍然有很多人和角色，在某些方面，他们也同样重要，因此我试图尽可能详细地描绘他们。但归根结底，我已经有我的两个主要人物，而外围的一些人或人物，我没有足够的篇幅完全描绘出来。

凤凰网娱乐：那么在创作过程中，对话、故事情节和音乐是如何形成的？什么时候开始组合，什么是第一位的？

滨口龙介：如果我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创作过程以及故事是如何构建的，那一切就变得太容易了。我的创作方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始终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总是在想，我该如何去做一件事，尤其是当一个原创故事出现时，我并不一定要去改编它。 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在当初考虑如何拍摄时，都不是固定的，我觉得有很多前期投入真的很重要。所以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我花了很多时间进行研究；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也要有时间限制。一旦我们有了时间限制，我也开始明白哪些部分是重要的，哪些部分我应该保留。这样，故事就会自动开始构建。

就这个项目而言，石桥英子的音乐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标志，也是我可以努力的方向。通过与她合作《驾驶我的车》，我得以非常了解她的音乐。

她的音乐具有某种感性，是一种非常有层次感、但没有明确答案或感受的音乐。所以我知道，我需要创作一个能与这种感觉相协调的故事。因此，音乐最终成为了故事的核心。

凤凰网娱乐：这部电影还涉及到自然和乡村空间。如今世界各地的自然和乡村空间都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不断受到影响。你与自然、与农村地区在这种特殊意义上的关系是什么？你对讲述这个故事有什么兴趣？

滨口龙介：我与大自然的关系一直没那么深，我的童年主要是在城市地区度过的。我可能一年只会去一两次有自然景观的地方，

但这个电影中，大自然真的发挥了作用，因为石桥英子就住在那里。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交流要拍摄什么样的电影。为了开始拍摄，我需要一些具体的东西来支撑。于是我决定去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因为我知道她周围的环境可能会激发她的创作灵感。

我们开始拍摄后，我才真正开始了解自己与大自然的关系。英子会把我介绍给她当地的朋友，这些朋友会告诉我树木和水流的情况。随着项目的进展，我学到了所有这些东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我来说，这个过程类似于两位来到这个地区宣传影帝项目的公司代表——通过这个过程，我更接近自然了。

凤凰网娱乐：电影中的村庄的风景非常静谧，但它又离东京不远。在日本的这些地方，关于环境保护的讨论有多重要？您认为在这个地区，自然环境保护和企业资本扩张之间的平衡现在还能存在吗？

滨口龙介：归根结底，环境保护是我们一直在思考和考虑的问题，但它并不总是能够落地实现的。

当我们思考其中的原因时，我认为根本上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利益驱动的社会中。因此，为了让人们觉得他们的生活需要某种寄托，他们觉得破坏自然是可以的。这种想法和逻辑到处可见。我不认为这只是这个地区的个别现象，它无处不在。

如果具体到影片中这个地区，这里距离东京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有非常多自然景观，在这里生活并不是一件便利的事。但与此同时，它仍然受到城市景观和城市居民的影响。

我想这就是“露营”这个概念产生的原因，但“露营”其实只是试图有选择性地利用大自然中安全和方便的部分。所以，事实上，“保护自然和资本扩张之间的平衡”这个想法确实在我们拍摄的地区出现过。当我了解到这一事件时，我真的觉得它显示并反映了我们社会的一些问题。

凤凰网娱乐：这部电影的背景是开发商的行为污染水源，这和日本政府排放核废水的举动是如此巧合……

滨口龙介：关于核废水，它在一周前成为了真正的大新闻。所以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巧合。

我很不高兴看到和发现这一点，尤其是因为这意味着我知道我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需要谈谈这个问题。

表面上来看，那里发生的事情和电影中发生的事情有相似之处，然而，在日本国内，始终建构着用科学的话语来表述废水是安全的，围绕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在用科学的角度看待。

我之所以不能说现实中日本政府的做法，和我的电影中发生的事情完全一样，或者说非常接近，是因为我认为归根结底，这关系到这种广为传播的所谓科学论述，是否足以让我们相信它。

至少我认为，日本政府并没有在他们自己和日本社会内部的人们之间，建立起这种信任关系，也没有与国际社会建立起这种信任关系。这是日本政府没有做到的。

我认为，这个问题与电影中发生的事情之间之所以仍有相似之处，是因为它们都反映了一种不断发生的事情，一种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那就是将短期利益置于长期后果之上。这种事情在全世界、全社会都在发生。因此，这两件事不约而同地变得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