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森：残酷的电影一生拍一部足矣

采写/秦婉　图片/罗筱　剪辑/宋如辉　编导/小明他　摄像/宋如辉 郭澄子

　　如同分为上下部公映的电影一样，吴宇森的故事也很难用一两个小时说完。从大师张彻的得意弟子，到香港英雄片之集大成者，再到闯荡好莱坞最成功的香港导演，他让彼时心有芥蒂的姜大卫、狄龙银幕重聚，让《英雄本色》、《喋血双雄》成为影史经典，也将小马哥的风采复制到《断箭》、《变脸》中风靡好莱坞，并在世界舞台上领取终身成就奖。他的身上，书写了四十年的电影史，承载了港片的黄金时代和华人勇闯好莱坞的缘起缘灭，有太多轶事、话题，让影迷一次次回味。

　　出身贫民区的吴宇森，早年成功的作品往往从身边取材，《喋血街头》加工了自己与两个友邻的真实经历，《英雄本色2》则为好友石天能恢复自信而撰，他总是幻想有一个坚持道义的英雄，将枪击化作舞蹈，让死亡凝结永恒。白鸽、教堂与双枪对峙成为他的符号，却也彼此消长，在“暴力美学”的定义下，演绎反暴力的纯粹。然而，或许再新鲜的技法也有迟暮的一天，历经《风语者》的大败，他从好莱坞回归之后，仍想将这份单纯延续到对三国历史的读解中，却令《赤壁》备受责难。

　　2012年，一场淋巴癌袭来，未拍出完美电影的信念，和济世救人的慈悲，令他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于是，他挣扎着从病榻回归影坛。他念念不忘《英雄本色》和《纵横四海》中的瑕疵，在《太平轮》中尽可能的要求完满，这部新作就与他的性情一般，温和，坦然，充满大爱，对众生至情至善，对伴侣从一而终，他恋旧的价值观和传统的爱情故事，如同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马车，不知还能否打动极速驾驶的人心。对他而言，像《喋血街头》那样残酷的电影一生拍一部足矣，“否则人生太悲观，会失去意义”。

　　尽管《太平轮》耗资巨大，明星云集，然而更多的宣传重任还是压在这位68岁的大导演身上。接受《大写人物》专访之前，他刚刚与女儿吴飞霞一同做完将近两个小时的节目录制，几乎没有休息，就立刻进入了我们的专访间，并一再对等待的记者致歉，随后，他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努力稳定略微颤抖的声音，详细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对比那些生人勿近的大导演大明星，这位病愈不久的老人，令人由衷生出敬意。

　　采访中，当他听闻曾经发生龃龉的尚格-云顿想要邀请自己合作，他哈哈大笑，告诉我们，自己非常想念他。他还首度评价了同为香港警匪片大师的杜琪峰，赞他手法精致，力量透彻，“很高兴看到他把港人心境融入作品中。”未来，除了众所周知的中美合拍大片《飞虎》已经提上日程之外，他还自曝将筹备一部自己原创的武侠电影，如李安所言，每个导演都有一个武侠梦，引用这句话时，他孩子气地一笑，说，“其实我很懒，金庸的小说我都没看过。”

　　请把《太平轮》当作吴宇森的第一部电影，从电影梦中醒来？为时尚早。

还没有拍出完美电影人要走的潇洒

凤凰娱乐：大家都不太相信吴宇森导演能拍小成本的电影，一出来一定是大片，而且之前拍《赤壁》您也没有赚到钱，这些状况给您的压力大吗？

吴宇森：压力是从来都有的，就是因为以前我都拍大片，所以把我奠定为大片导演，有时候文艺性的一些题材，反而很难找到投资，就感觉蛮不快乐。而且那些人性化的题材剧本，通常不会到我手上，给我的都是一些大制作，所以都有点不大快乐，也会去想尽办法寻找。

　　以前在拍《赤壁》的时候，有严重的超支，但是我又不想放弃这个电影，所以我本身的酬劳就不要了。到《太平轮》的时候，我尽量不要让严重超支的情况再出现，如果再发生的话，我也同样没有片酬，我并不是很有钱，我只是觉得自己要负责任，所以在拍摄的时候我们都非常谨慎。但是它太复杂了，有非常多的难度高的场面、电脑特效，所以说也有超支的情况出现，但是没有像《赤壁》那么严重。

凤凰娱乐：筹备《太平轮》时突然患病，什么力量让您挺了过来？

吴宇森：大概两年多以前，快开拍了，我们也在北京筹备好了布景，然后要去台湾开外景、挑选演员。忽然间我得了一个重病，淋巴癌，还蛮惊讶的，因为一向认为自己身体还不错，结果得了病以后，整个剧组都停下来了，而且那个时候公司已经花了不少钱去筹备，到底这个戏是再继续还是放弃，让大家处在一个非常困难的情况里。

　　因为我承诺过公司、所有朋友和我的演员，一定要拍好这个电影，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我很重视承诺，所以得了这个病以后，自己也蛮痛苦，也让很多人担心，我听医生吩咐不得不治疗，因为我已经到第三期了，再过一点就危险了，后来在整个医疗过程中，虽然辛苦，但是在北京还有台北、美国的医生都把我照顾得很好，在养病时，小马奔腾的老板还来美国看望我，叫我把身体弄好，拍不拍戏没有关系，他们给我很大的支持。后来我身体康复了，病也治好了，就马上恢复工作，差不多一年时间。

凤凰娱乐：据说您生病时看了一部特别烂的电影？

吴宇森：在休养的期间，我们看了一个美国电影，拍的很差，当时有一个感触，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会很遗憾。虽然我拍过蛮多受欢迎的电影，但是我还是觉得，我还没有拍到我自己真正满意的十全十美的电影。以前的电影，要么是时间过短，必须要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要么是觉得某一个电影的音乐太多了，好像电视剧。又比如说《英雄本色》，如果当时把张国荣的部分描写的更深刻，那个戏可能会更平均，不会一面倒，都是在小马哥那边放着，而让观众明白一个作为弟弟的张国荣，他的心境到底怎么样，他被误解的地方在哪里。

　　以前拍电影都是关心我自己的感觉，把我的感受放在里面，实际上人生不光是只有我在做事情。我也最怕把那个遗憾丢给我的孩子，我觉得他们会想“爸爸还没有拍一个让他们很骄傲的电影。”这个可能是我自己的想法，自己要求自己做人的原则，就是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给任何人，或是留给一些关心我的朋友，要走的比较潇洒一点。

《太平轮》里有患病感悟没法扭转年轻人爱情观

凤凰娱乐：有没有在患病这件事上面又领悟的一些内容，放到《太平轮》里面？

吴宇森：不光有爱情，还有泛爱，关爱别人，下集戏更突出对于其他人的关爱，放在了章子怡的角色里，她虽然是一个很微小的、在底层生活的人，但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高尚，虽然自己的理想幻灭，爱情也得不到，但是她把那种爱放在了别人身上，努力去救别人。而宋慧乔虽然之前过惯了天堂般的生活，但是到最后当自己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她承受了一个新的环境，她很坚强地活下去。

凤凰娱乐：据说您和片中的黄晓明一样，从来不把外面的事情带回家？

吴宇森：平常生活里，我很爱我的家庭，我很注重我太太、小孩的感受，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把工作带回家的，拍电影有多辛劳，或者是有多不愉快的事情，我都不会带回家，因为回家我就马上进厨房去做菜，煮一些好菜给我太太小孩吃，看到他们吃的开心，我就开心。因为第一，我喜欢做菜，第二，我不喜欢太太太操劳了，她为了照顾三个小孩蛮吃力的，所以有时候我能够帮忙一些家务就好了，我把这种心情就投射在黄晓明的角色里面，他是一个忠于自己工作的军人，但是他永远都不把战争带回家，让他太太只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凤凰娱乐：这种很忠贞的从一而终的爱情，可能是当下年轻人很难做到的，您是希望扭转一下大家的爱情观？

吴宇森：我没有办法去扭转现代人的爱情观，我听说一些年轻人缺少一种浪漫的情怀，两个人相识相爱是变得很快，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但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爱情观，不同的方式，但是只要是真爱，都是好的。我希望年轻人看到从前的这些爱情故事以后，会受到一些感染，浪漫一些。因为现代人生活的步骤太快了，如果你有一份浪漫，你就会很自然的更关怀你所爱的人，这个不是短暂的事情，这个可以流到永远。一开始的爱情都是很美丽的，很梦幻，很激情的，但是当结婚以后，爱就变成是一种责任，怎么样让对方继续感觉到那一份爱存在，让对方感觉到生活更美好，更快乐，感觉到她还是被接受被支持的。

凤凰娱乐：之前您也讲过，想和徐克导演再合作，想把80年代那个时候的一种义气、情义的一个价值观再给年轻人展现一下，那么这个部分在《太平轮》里面有没有放入一些？

吴宇森：其实《太平轮》还是蛮突出人与人之间或者女性之间的友情。我发现在爱情方面，女性为了拥有爱，坚持爱，有的时候比男生还更有勇气。而且，女性跟女性之间也有一份情义在，比如说片中秦海璐不惜一切努力帮助章子怡，那种义无反顾的情节跟我以往的小马哥跟豪哥那份感情都是一样的。

凤凰娱乐：您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创作关于女性情感的电影？

吴宇森：其实在十多年前我就很想拍一个女性电影。我一向对于女性都非常敬重，在家里有的时候我并不那么听老婆的话，我反而听我女儿的话，两个女儿叫我不要抽烟，我在家里就不敢抽烟，比如我看医生看到累了，说不要看了，她非要抓着我去看，还有种种方面。有一次我拍电影，小女儿是我的助理，当我要发脾气的时候，唯一能够控制住我的就是她，她只要拉拉我手，说：“爸爸，人家很辛苦的，你不要发脾气。”那我马上就会改变态度。

《喋血街头》非《刺马》《纵横四海》瑕疵不能忍

凤凰娱乐：《义胆群英》的故事，以及后来您拍的《喋血街头》都有张彻导演《刺马》的影子，为什么中意这个文本？

吴宇森：其实《喋血街头》不是来自于《刺马》，当时《英雄本色》成功后，他们想我再拍一个续集，我很不愿意拍续集，我就想出一个像《喋血街头》这样的故事，找三个年轻人来演，相当于他们的前传，我把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放在那个故事里面。后来大家不赞成那个想法，因为我们当中有一个朋友叫石天，他是我们的老马之一，那个时候他很失落很沮丧，我们想让他恢复信心，让他感觉还是有朋友的。所以我们就后来改写了一个故事，把对石天的感情重现在《英雄本色》第二集里。

　　那么《喋血街头》那个故事我就留着自己用了，戏里面的张学友和李子雄，是我以前朋友的写照，戏里的梁朝伟就是我，梁朝伟戏里叫阿B，我小时候也是叫阿B。我有一个像张学友那个角色的朋友，是我的邻居，因为我们都是在贫民区，他的父母是开赌档的，他本人经常去打架，做了一次错事，经常被警察追捕，我经常掩护他，保护他，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被误解的人，他反而成了我很好的朋友，我很照顾他。李子雄是我另外一个邻居，他父亲是扫垃圾的，但是他很努力，但是不是像戏里的李子雄那样变坏，他在酒店从服务生开始做，后来做到总经理。当然电影里后面越南的部分都是虚构了，所以那个戏不是根据张彻的电影来的。

凤凰娱乐：那个戏跟您其他的戏比起来就非常残酷，是不是因为这种残酷性，当时的观众不那么接受？

吴宇森：因为我以前的电影都在讲友情，但是这个戏是反面的，是讲背叛，友情的失落，就是当一个朋友变成不忠不义的时候，初心怎么样，到底还要不要坚持一份情意，这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这种残酷让观众感觉到人生太悲观了，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所以就不愿意看这个电影。

凤凰娱乐：这导致您后来就没有再拍像它那么残酷的电影？

吴宇森：我觉得有种电影就是拍一个就够了，如果再重现的话，好像我对人生也悲观起来，也失去了意义，因为我做人蛮乐观的，那个电影只是一时间的感受，我对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不会再重拍或者重现像《喋血街头》那种题材的电影。

凤凰娱乐：所以后来的《纵横四海》就把悲剧改成喜剧了，是不是也是想乐观一点给观众看？

吴宇森：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喋血街头》是当年全香港制作费最贵的一个电影，又严重超支，害的老板胡先生全亏本，因为我以前拍的电影都不会让他亏本，我跟他说很抱歉，他反而说没关系导演，那个钱随时都可以赚回来，他握着我的手说这是你拍戏以来最好的一个电影，居然有这样的老板！我就决定下一个戏帮他把那个钱赚回来，所以才想出了《纵横四海》那个喜剧，那个戏我仅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连写剧本、拍外景，到香港完成剪接配音，赶上贺岁档，果然很卖座，把亏的钱都帮他赚回来了。

　　其实我蛮惊讶的，我听说我在美国的时候，那个戏在电影节上拿了奖，后来我来大陆，没想到很多人跟我聊天，都说喜爱这部电影。我觉得《纵横四海》蛮多瑕疵的，前半部还好，是向法国电影《祖与占》致敬，但是后面香港部分的戏太夸张了，变成两种风格，好像不大协调，这是我个人蛮遗憾的。

杜琪峰比我懂港人心态好想念尚格云顿

凤凰娱乐：您在香港拍戏的那段时间，那些英雄片比较符合当时香港社会的飞速发展，等到您去好莱坞拍戏之后，香港后来面临九七，出现了一些变化，在警匪片领域，杜琪峰导演跟您的风格不太一样，他抓住了九七前后的港人心态，您怎么评价他的电影？

吴宇森：其实他的电影我看的很少，我那个时候因为在美国拍戏，比较难有机会看一些中文电影，在美国偶然才会发行一些港片。但是我很喜欢杜琪峰的电影，他比较侧重人的心理描写，尤其是小人物的描写，或者是界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描写的非常成功。还有他的电影手法也是蛮精细的，不会多也不会少，每一步都掌握的恰到好处，干净利落。他在人的描写方面，蛮有力量，蛮透彻的，他基于时代写出一些香港人的心态内容，可能他的感受比我强烈的多。

　　但是我从1992年开始就已经去好莱坞，拍好莱坞的电影压力更大，尤其我是第一个香港导演，甚至是第一个中国导演在好莱坞发展，全部心力都放在怎样拍好一个美国电影，所以感受不一样，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所以说我蛮高兴杜琪峰能够把他的心境，和当时他所处的环境放在电影上面。

凤凰娱乐：前段时间尚格云顿也来到中国，在中国拍戏，他说还想跟您合作，让记者带话，您觉得有可能吗？

吴宇森：他啊，哈哈哈，其实我是蛮想念他的，到底他是我第一个在（好莱坞）一起合作的，虽然拍戏的时候当中有一些误解，但我觉得他蛮努力的，他有他自己的风格，只不过他的确需要有一个好的剧本、好的机会来拍电影，请帮我谢谢他关心，我也想念他。

凤凰娱乐：之前钮承泽导演想翻拍《英雄本色》，有跟您交流过吗？

吴宇森：钮承泽（是谁）？我记得很早以前冯德伦想拍，我还写信给他鼓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