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凰 娱 乐 出 品
采访/撰文:汤博 制作:张园园
马未都曾在《青年文学》做过十年的编辑,期间所发掘的作家如今都已鼎鼎大名,而当代文学界幕后的龌龊却让他放弃了文学这条路。如今,莫言、阎连科接连获得国际性的文学奖,他却始终认为,中国当代作家中,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是王朔。文学(单指小说)的衰败也导致了影视作品质量下降,他感慨如今文化产品所承载的价值观已过于小品化,低俗成了唯一标准。
凤凰娱乐:乌镇戏剧节给你感觉如何?
马未都:做得好。我跟田沁鑫,跟黄磊都聊了。觉得黄磊真不容易,他做这个戏剧节远比他做演员的成就要大。他做演员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一个成就,因为我是做具体事儿的,我知道难度,说归说,规划都容易,谁来落实?比如说乌镇这个水乡,江南水乡当时达到这个条件的有很多,谁最后落实成这样?有这么优秀的一种管理方式,而且非常符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它是一种集权式的管理方式。
凤凰娱乐:就是一种强人政治。
马未都:对。它一定是这种集权式的管理,你看它没有不适感,为什么没有不适感?我问了问,每个民居的住所都是两张桌子,不允许你摆得过于拥挤,任何的一个餐饮,销售得再好,它也就这一家店,你爱排队就排队去,它也不会说满街都是。像周庄,满街都是卖万三蹄的,当时周庄书记说这个拉动了屠宰业,我觉得是屠宰业的幸运,但是你们的不幸。这不是什么幸运,对不对。
凤凰娱乐:在文化和商业的结合上,是否强势的管理更适合中国的国情?
马未都:当然。第一,效率高,第二,如果这个人本身是有能力, “能力”是综合素质,他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比如像乌镇这样的。我觉得你让它(戏剧节)自发形成,在中国我认为可能性是零,尤其今天这种无序的社会竞争。那么,它把无序的社会竞争变成有序的社会竞争,我觉得这是一个范例,各级政府应该推广这种范例,你不能等它自发地形成。戏剧节,我甚至都认为它未来是乌镇的一个精神的核儿。
凤凰娱乐:你当初以一己之力做的观复博物馆,从规划到实施,是不是也能体会到这种不容易?
马未都:对,我是一个很理想化的人,其实不承愿认我自己很理想化,但是我做事的时候还是非常有理想的。我前些日子写了一篇博客叫《红色娘子军》,我和张国立坐一起,我们俩看到一个情节都特受感动,国立说都热泪盈眶了,后来我写了一篇文,我说:“理想是一个貌似没用的东西。”貌似没用,但它实际有用。我们今天认为理想是个没用的东西,其实好像觉得具体的有用,我怎么能多挣点钱,人越来越降格,过去有个词叫“行尸走肉”,我们现在都是半个“行尸”,半个“走肉”,这种感觉很不好。
凤凰娱乐:这种“行尸走肉”却很愿意谈及文化,有很强的文化虚荣。
马未都:适度的虚荣心对社会进步是有好处的,包括适度的紧张感,上台都是有好处的。原来我跟濮存昕聊天的时候也说起来,我说为什么警告自己上台不要激动,但我一上台就激动呢?他说这特别好,这不是个坏事儿,适度的紧张感是对表演的人有好处的,就怕没有紧张感,特松懈,上台怎么都提不起来,那就比较恶心了。
凤凰娱乐:大家现在好像都在以电影为荣,以电视剧为耻;以戏剧为荣,以通俗娱乐为耻。
马未都:我觉得是这样,现代的所有艺术都源于戏剧,我们人类最初的一种跟世界直接有关系的就是戏剧表演嘛。换句话说,没了戏剧就没了我们现在所有的表演,不管你最后想成什么样子。但是今天其实我不认为电视剧和电影、戏剧有什么本质的不一样,只是手段不同而已,这是因为条件所致。我们的电视剧如今都是“注水肉”,这个从业者自个儿都知道,为什么呢?是市场把它逼成“注水肉”,因为能获利,如今电视剧“注水”到什么程度?你三集没看,接着看情节全连得上,我们早期的电视剧有八集的、十集的,都有,现在都没有。
你去看看日本的电视剧,就十集。有一个在日本创记录的叫《半泽直树》,写专业领域,写银行业的,收视率曾经达到49.8%,将近1/2,就是日本人俩人里有一个人在看,十集还是分两段故事。第五集的时候,据说《读卖新闻》发那个新闻,公共场所所有人都停下来拿着手机在看,镜头摇过去全都在看。我都多少年都不看电视剧了,后来看这部戏到什么程度呢?根本没有时间去上厕所。那个情节的设置,我们根本就做不到。最近还有一个比较红的叫《昼颜》,上户彩演的,已婚妇女出轨,也是影响很大的,也十集,人家全是十集,咱们凭什么就一拍几十集呀?
凤凰娱乐:美剧也一样,一季播完,反响好就再来。
马未都:真好!包括人的价值观的输出,我们说的“人的价值观”是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咱们的电视剧里哪儿有啊!我经常看到晚辈跟长辈发脾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在国外根本看不到这个东西。我们有一个东西叫“收视率”,把大众的好恶逼成这样。为什么“春晚”后来变成一个小品的天下?大家认为只有小品发笑,发笑是一个标准,低俗是你追求的标准,然后你还说“我不低俗”,这是自个儿说不通的一个事儿。赵本山演的《卖拐》、《卖车》那个小品,跟街头骗子是一个路子,就是把骗子的行为放大化以后变成一个笑料,然后全民在笑声中接纳了这个骗子。赵本山的表演上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但作品内容却远不及他的表演。所以,这次习大大提文艺这个事儿,我还真的是从内心支持,我们民族必须要有自己的价值观。
凤凰娱乐:可是以笑为标准,为什么相声却没落了?
马未都:毛泽东喜欢相声喜欢戏曲。所以,侯宝林的相声一下变得一枝独秀,他的戏剧、方言功底,我认为后面的人没人能超越,所以他的相声很容易得势。再加上毛泽东一喜欢,往中南海里一请,侯宝林就一家独大了。 把相声“逼入绝境”的是赵本山。赵本山那叫柳活儿(模仿),直接把相声逼成了化妆相声。可相声一化妆就死,你怎么化妆也化妆不成赵本山那样,对不对?然后,男女相声,这是一个不搭的事儿,有好几个女的,比如贾玲什么的,你再放下身段,这事儿不适合你。相声必须是同性之间的,就是男性之间的一种调侃,而不是男女之间,男女之间有界限,而且个别地方有猥亵之嫌,它很不严肃嘛。然后,群口相声,“春晚”一上来,一人一句,这怎么说啊?
凤凰娱乐:电视剧除了市场和收视率的裹胁,编剧自身能力也是一个原因。
马未都: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基础问题上。就是说,你还一个字儿都写不好的人,你跟人家搞一个书法展,你就是“环球大嫂”,你就不是“九球天后”。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不是什么都行的。更不是你投稿多你就能成作家、它不是买彩票,说多买概率就大,没那个事儿。优秀的作者表述能力就和别人不一样。比如我认为在我们那一代人里,真正影响一代人的作家,是写小说的王朔。
凤凰娱乐:其实他影响了两代人。
马未都:所以,我老说诺贝尔文学奖真应该给王朔。那天我和王朔开玩笑这么说,王朔说:“丫是没给我,丫要是给我,我就臊着丫,我就不去领。”这就是他特典型的语言。王朔当年也是(这样),到我们编辑部去,小男孩,小圆脸,一进门,我说:“呦,这小男孩挺好玩的!”他比我小两岁,那时候我们也小,他是个生性长得就像小孩脸,他跟生人特腼腆的,后来跟我混得好,因为我们俩年龄差不多嘛,都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儿。当年王朔追沈旭佳(就是后来他媳妇儿)的时候,我还陪着他,在人家宿舍里坐着,厚着脸皮,那时候脸皮厚嘛。我昨天跟一个男孩说,你要想追女朋友,必须脸皮厚,长相什么什么都不重要,第一条就得往上扑,你在那等着肯定是不行的。桃得去摘,不能等着掉,你要是觉得在树地下坐着,这么多好桃总有一个掉下来,可掉下来那个一定是烂的。
凤凰娱乐:是写《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那段时期吗?
马未都:是,他的小说都很真实,他有一段特别经典,当时我的印象特深,我就问他。他前面喜欢一个女孩,然后有一大段的对白,然后后面又喜欢另一个女孩,有一段一模一样的对白,人生的一个重复。
凤凰娱乐:女孩公园里嗑瓜子看书的那段?
马未都:对,非常经典!我问他那时候怎么想的?他说:“操,我写这儿没词了!我只好把前面搬过来抄一遍!”结果它就对了,就那个感觉特别对。
凤凰娱乐:他小说中的语感特好。
马未都:语感非常好,他的第一个小说集是我给他出的。
凤凰娱乐:《空中小姐》?
马未都:好像是,书名我还忘了,有个蓝边。因为那天我在书店看书,我说还有这破书呢!拿来一看,上面写着:“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集,后面写着责任编辑马未都”。呦,他第一个小说集还是我给出的,我都给忘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对他非常了解。当时我就推他,他第一篇被中国作协认可的小说叫《橡皮人》,之前他还是俗文学呢。
凤凰娱乐:那个小说开篇就很精彩。
马未都:对,第一句话。当时那是我的责编,我去推荐,那时候王朔也有点儿名了。大概八几年吧,然后我跟我们头儿喝了一瓶白酒,才通过这事儿,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儿,他一开始不通过,觉得王朔还是有点太痞。我说这是一个状态,反正跟他喝了一回酒,同意了。
凤凰娱乐:王朔的文学生涯也挺不容易。
马未都:非常不容易。《橡皮人》他第一句话叫:“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梦遗开始的”,你现在说个遗精、梦遗,这事儿都很简单,那时候是不能见文字的。但他这句话对小说非常重要,是从他成人的开始。中国文学界也是从这个小说开始认可他。可惜这篇小说在百姓中影响力远不如《空中小姐》,他写《空中小姐》时真的认识了一个空姐,那个空姐皮肤黑黑的,没那么好看。
王朔和苏童是两个极端,王朔是写小说必须拥有生活,然后他可以精彩地超越生活本身然后再现,这是他的一个能力。而苏童是必须不拥有这个生活,他可以精彩地再现。它是两个能力,我认为在中国的当代文学史上,这两个人是两个极端的典型。然后写城市小说,王朔曾经跟我说过,说刘震云有一拼,那一拨作家是中国文学的黄金一代。所以我觉得如果莫言能获诺贝尔奖,我觉得跟他同时期的中国作家至少要有十个人可以获奖。
凤凰娱乐:苏童、王朔他俩都有点女性情结。
马未都:尤其苏童。
凤凰娱乐:很多江南深宅后宫的故事。
马未都:苏童就是想象。他那年上大二,来找我,那稿子是挑出来的,他时候也没有电话,我写了一个“稿子可以,你来一趟”。那天一敲门,我一看,这小孩很漂亮嘛!我不喜欢男风,我要喜欢这事儿就变了,“怎么这么漂亮啊!”真的是很漂亮的一个男孩,你见过苏童年轻的时候吗?漂亮至极。他(原名)叫童中贵,是苏州人。然后我就跟他聊,把他给挑出来,结果我给他在《青年文学》连发过三篇。我曾经误认为我可以一辈子弄文学,后来我只干了十年,我看文学兴盛和衰退的速度,看到文学业内那种龌龊的嘴脸后就放弃了。我原来没进过后台,以为后台跟台前一样光鲜亮丽,后来发现后台全是肮脏的事情,很恶心。
凤凰娱乐:那时候是怎样一种乱?
马未都:评奖啊,我们那时候评奖经常组织,后来一看后台,差不多都不规矩。我原来觉得文学是特神圣的事情,对我们来说神圣得要死,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我无法不接受,就走了。
凤凰娱乐:怎么看这两年的鲁迅文学奖。
马未都:鲁迅文学奖获奖的那个四川作家,什么“中国不争馒头争口气”之类的,我看了看他其他的作品,我认为他写诗是有一定能力的,他的想象比他的文学表达更好一点。但是,说他能不能获文学奖,光凭“不争馒头争口气”顺口溜肯定是不行的,其实也不是他不行,是鲁迅文学奖不行,不是食客太挑剔,是你餐厅就没把菜做好。达到这种水平的人,中国多的是。现在是市场左右了艺术,我给你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我们这些年拍卖,画越大,卖得越好,你看所有当代艺术家,那画画得都巨大,《蒙娜丽莎》那样的谁还在画?一共五十多公分,所有人去了都说:“怎么这么小啊!”
凤凰娱乐:现在还关注中国的文学作品吗?
马未都:不看,谁的都不看,外国的也不看了。习大大说他看我多少书,好多人很震惊。我告诉他们,我们这一代人都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新鲜的。我们那个年月十几岁的时候,全是小流氓,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在街头上谈《基督山伯爵》,谈《安娜•卡列尼娜》,谈《战争与和平》,每个人都是真心地谈,谁看了一个,出来就给你讲,今天没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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