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凰 娱 乐 出 品
采写/波米 编导/罗筱
在《黄金时代》作为闭幕片亮相威尼斯电影节前,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这部电影,神秘的不仅是许鞍华的思想,也有编剧李樯的笔头。李樯写过《孔雀》《立春》还有《致青春》,无论呈现他剧本的是哪个导演,你总是能在那些影像中找到相同:女性主义、移民与迁徙、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角色。如果说很多导演一生拍的都是同一部电影,李樯好像就是在写同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李樯以自己家乡河南安阳为背景创作了故事《孔雀》,剧本几易其主之后,著名摄影师顾长卫首执导筒,完成了对这首“失败者颂歌”的影像化工程。几乎从那时开始,这些为了梦想与爱情近乎偏执的小人物就成了李樯笔下永恒的存在,但他在肆意谱写失败的惨烈与社会体制的无情之时,却又总能从骨子里挤出点“苦中作乐”的浪漫主义:姐姐在自行车后面挂上降落伞;男舞者在监狱里立起脚尖;姨妈在床上望着那轮占领整个夜空的大月亮……都是李樯看似随意的超现实笔触。它就像黑暗中的微光,讲述微光被黑暗吞噬的过程,远比描述黑暗本身有多恐怖要高明得多。我们不能说《孔雀》《立春》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是不朽的,但至少它们足够动人,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至少还有人曾为失败者们著书立说。
从《致青春》和《黄金时代》开始,李樯变了。《致青春》是他第一次改编别人的文学作品,虽然它被指责为“前后断裂”,虽然小说粉丝对电影版的改动颇为不满,但这部作品还是大卖7亿。李樯登台领取金马奖最佳编剧奖时,他还爆了句粗口。
这部《黄金时代》更加“匪夷所思”,这是他第一次聚焦真实人物,第一次让故事离开当下,进入那个充满理想又充斥战乱的民国年代。
《黄金时代》究竟想讲什么?“黄金时代”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些我们熟知的文化先锋在电影中又将是什么样子?这将是本期《大写人物》讨论的主题。而当你把李樯的话与他之前的作品放到一起时,或许你会看到这位编剧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
凤凰娱乐: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里提到《黄金时代》的剧本是在《致青春》之前完成的?
李樯: 对,其实(《黄金时代》)这个戏最开始是我和许鞍华导演在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时就聊过的,她当时就特别想拍两个人:一个丁玲、一个萧红,但当时的那个电影市场不是特别好,这样的片子恐怕也很难融资,所以就没有弄。大概到2008年的时候,导演又说自己特别希望拍萧红,于是我就开始着手了,剧本完成是在《致青春》之前。
凤凰娱乐:那与《姨妈》那时相比,现在的许鞍华有什么变化?
李樯:弓马娴熟啊!她从整个生命的状态、思想状态,观念的完备性以及作为导演的纯粹性都是越来越好了,她现在对这些真是熟透了。
凤凰娱乐:除了编剧,你还是《黄金时代》的监制,在监制层面还做了哪些工作?
李樯:就是跟着导演找资金嘛,我们资金很困难,因为这个本子不是花点钱就能拍的,但它又是个文艺片,文艺片往往只有成本低才有回收的可能性,所以这个项目很矛盾。那么,是我最后跟星美老总覃宏先生达成了默契,说服他给我们投资了,所以说我也帮了这个剧本找资金了。此外,因为导演是香港人,对大陆并不熟,我也帮她介绍了一些演员和其它主创人员,因为资金很有限嘛,所以我们很难给人家一个满意的价格,那就尽量得用电影理想这种东西去吸引人家,我就说了一些好话……当然,在音乐、剪辑方面我也给导演提了一些建议。基本上,我就像导演的保姆吧(笑)。
凤凰娱乐:哪些演员是你推荐的?
李樯:很多啊,比如饰演丁玲的郝蕾啊,还有袁泉啊、王千源啊、沙溢……都是我推荐给导演的。
凤凰娱乐:这里有个技术性问题,《黄金时代》中出现了鲁迅和茅盾,那在过审时是否被划归为了“重大历史题材”?
李樯:我不太懂立项这个问题,这都是公司去报批的,但好像是要经过这样的划分。(记者:那影响到你的创作了吗?)倒没有,审批还算比较顺利,没有过多提一些差异很大的问题。
凤凰娱乐:陈凯歌拍《梅兰芳》经过梅家后人的授权,因此在创作上会受到一定影响。同样描写历史人物的《黄金时代》,萧军、萧红这些人的后人们有没有影响你的创作?
李樯:我倒没有碰到家属强制要求怎样怎样的问题。我在写作期间也见过萧红的侄子,他叫张抗,我们也见过面,也交流过,甚至他非常认真地给了一些他认为关于萧红很重要的资料,我也都看了。他自己确实说了一些他对萧红的认知,但他倒没有强制性的规定你什么,他还是很明白:萧红之所以受这么多人喜欢,正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萧红。
凤凰娱乐:那就字面意义上来讲,你怎么看“黄金时代”这四个字?
李樯: 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在追求一个心中的圣地。所以《黄金时代》这个名字是很丰富的,这个词所代表的是“民主的”、“抒情的”甚至是有点被浪漫化的时代,它有波涛般的诗意,有点像《桃花源》。但它也有反讽,因为她的一生也有对那个时代的嘲讽,它表达的是一种很虚设的向往。
凤凰娱乐:对于萧红的一生,你为什么选择用大篇幅去讲了她从小到大、从生到死的全过程,而不是以片段式的“以点带面”呢?
李樯:首先她很短寿,才31岁就去世了。而且她是个作家,我们看到的不止是萧红,而首先是“作家萧红”。这就需要我们对她的作品有完整的认知,哪怕是笼统性的,这也是体现萧红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么,萧红有童年、流浪生涯、与萧军的日子,后来颠沛流离的日子。这些都分别呈现了非常不同的精神风貌。这些精神风貌我觉得缺一不可,就像五个手指头一样。所以萧红是很难摘出一个段落去以小见大的,那都不足以证明萧红。当然,这只是针对萧红而言,或许我写别的人物会用一个片段或某个人生段落去处理吧。
凤凰娱乐:那梳理这么长的篇幅,感觉这个故事好像是以爱情为主线,其他的元素是不是相对次要?
李樯:我觉得是多种展现吧,但她的爱情是不能不提的,而且当人身处在爱情当中才是最好看的。更何况他们那种爱情现在已经很稀缺了:在那么贫穷甚至生存都有问题的前提之下,可以那么尽兴的维护着他们的爱情、苦中作乐,那是非常需要能量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人性有更耀眼的光芒,因为他们的爱情迷人而且稀缺。
凤凰娱乐:关于“鲁迅”这个人物,你在这个文本里是如何塑造的?是否有就大众认知的鲁迅进行些许颠覆?
李樯: 其实一个历史名人也好、哪怕普通人也罢,其他的旁观者对他的认知都是局限性的,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所以对于鲁迅,我分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萧红的鲁迅,这很有代表性,因为丁玲也是通过萧红的眼睛写鲁迅的。所以我重点是写萧红眼中的鲁迅,我也很认可她笔下的鲁迅:一个有些烟火气的鲁迅,一个非常贴近我们、有着强烈七情六欲的鲁迅,而不仅仅是那个我们认为的文坛斗士,那是被公共历史绑架的鲁迅。而另一部分是我自己心中的鲁迅。我觉得他首先是一个父亲,我写了他孩子跟他的关系,另外还有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和作为众人好友的鲁迅。总之,我把他归类为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的鲁迅。
凤凰娱乐:很多野史都提到过鲁迅与萧红之间可能存在的男女情愫,你在剧本中是否有呈现?
李樯:我没有坐实。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挺微妙的,他俩有师徒关系,有精神导师的关系,有长辈对晚辈的关系,还有男人对女人的关系,而这种暧昧性,我觉得是非常迷人的。
凤凰娱乐:通过纪录片,感觉到好像你在《黄金时代》中有意对这些形象进行“去意识形态化”的处理,但包括萧红在内的整个群像其实就是“左翼作家”的群像。
李樯:觉得一个人即使是有偏向性,即使他会在意识形态的光谱中存在,这一光谱也不足以涵盖他非常丰富的个性,这部电影终究还是一个故事片,而不是讲一个人的思想史。
凤凰娱乐:但除了左翼思想倾向,这群作家是否还有其他共性呢?
李樯:我觉得那时候人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是特别敏感的,因为它憧憬了一幅人类最崭新、最美好的宏图,我如果出生在当时的话,搞不好也会是一个非常炙热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但这不足以使这群人就一定有相似性,这种政治倾向也不足以统领他们的个性,所以我还是在写具体每个人,那种“个性”才是更迷人的。
凤凰娱乐:你在电影里使用了两个相对较为不同的技法:一个是让演员“对着镜头说话”,另一个是在展现争议细节时把每个人叙述的版本都罗列出来,也就是把历史“罗生门化”,动机和用意是什么?
李樯:这是一个历史观的问题,必须明确:历史或历史人物都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们其实都是在“二手资料”包围下的状态来看历史,甚至看的是三手、四手的历史,那些历史有粉饰、有遮蔽也有歪曲。所以还原一个真实人物是蛮困难的,一个人物有他的既定的组成部分,也有别人对他的理解,这是我所谓的“光线折射”。
那在这个前提下,我就想:既然我写他的时候很难,演员演的时候也很难,那倒不如说把这种虚妄感排解出来,让演员就在剧中扮演你所认为的那个人物的样子,与此同时,又让演员从里面解脱出来,告诉观众:“演员是在扮演”,这就把观众也带进人物去了,它让观众处于一种被带进、被推入的状态。
那当我们在这样“既建构又解构”、“既肯定又否定”的状态里开始获得某种思辨性的时候,才能更接近于一个人或一段历史的真相吧,斩钉截铁的表达反而才是最不正确的。
凤凰娱乐:但它看起来很像关锦鹏的《阮玲玉》。
李樯:他那个是很明确的带观众去“创造角色”:就是让你看到张曼玉的访问、演员的聊天……他整个都是在用解构的方式去确立一种东西。而我是在打破这个东西,因为我没法确定,你能确定的只是你自己主观认知的东西,这就是让我困惑的地方,所以这个电影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个结果非常痛苦地告诉观众:这就是我们对历史仅有的、能触摸到的真相。那这些其实是跟《阮玲玉》背道而驰的:一个是在追求这个东西,一个是追求否定它的东西。
凤凰娱乐:你觉得对于当下的电影观众来说,他们接受的了吗?
李樯:我不担心观众接受不了。因为在这个当下世界的信息是很同步的,这个世界也是变化莫测,它就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其实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连我们自己不清楚,你的至亲、你的父母也有很多你不明白的地方,你与你所爱恋的人,也未见得就能看得到彼此的真相——这就是多义性和对于真相追求的虚妄之感,所以我相信观众是会明白的。如果能引起大家的思考就更好了。
凤凰娱乐:最后回看你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作品,我发现你的文本中有很明显的女性主义倾向?
李樯: 这么读解其实也可以,但是我没有刻意去规范自己写作的意义。因为好的男作家写女性形象写得好是非常难得的,但有些男性作家的戏里面的女性角色真的好极了,有时候比女性作家写得还要好。我不是从第一部电影到现在都是刻意要写的这么多女性形象,也没有刻意去描写女性的美,只是正好这些故事都是以女性为主而已。
那至于说女性主义这个东西……我在这方面没有自觉性。如果女性主义者,看到我写的剧本里有这方面的运用或色彩的话,那也只是巧合吧。
凤凰娱乐:所以只能说你的作品是在潜移默化中会流露出你个人的女性观?
李樯:会,也许会。其实我也没有理性思考过我具体的女性观是什么,我都是根据剧本来塑造人物的,角色其实有它自己虚构的生命力,她不受你的控制,你只能尽量按这个人物命运的历程和其中的逻辑性来写作。我很尊重笔下的人物,也很敬畏她们。
凤凰娱乐:你的作品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移民与迁徙”的母题,不是人物主动想逃(《孔雀》中的姐姐、《立春》、《致青春》),就是被迫离开(《姨妈》、《黄金时代》)
李樯:这可能是一种潜意识,也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系。大家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对于固守在一个地方是有一种恐惧的。我觉得人从一出生,就是“生活在别处”的,你如果在不断寻求自己的灵魂,也就是不断在寻求一种精神的走向,所以人都是始终处在肉身或精神的迁徙当中的,所有人如是。
凤凰娱乐:这是不是也是你的作品相对消极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李樯:消极吗?这又是一个观念问题而已。如果一个人因为有自己的主观意愿,而生活最终没有满足他这种意愿,这就叫悲剧?这就是消极?我不这么认为。悲剧一定是心有所愿而不得的吗?一定是在我所谓的“完美性”上有缺失的吗?如果夙愿未了就是悲剧了吗?我也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我们在人间都是一个“苦修”的过程,生命在生活中是要不断经受淬炼的,所以失败才是人之常态,它不是特殊性的,包括幸福、悲哀,这都不会作为恒定而存在。为什么人要避免痛苦呢?很多所得明明是在痛苦中锻炼出来的啊?那为什么人人都要抗拒痛苦而去追求幸福呢?“追求幸福”难道不是整个人性中贪婪和功利的表现吗?
我写的这些人物,都是想成全自己的人而已,可是你的这种“成全”本身是不是就一定正确了呢?这又是很妇道人家的话题了。我始终关注的点是“成功者在成功上承受的巨大失落”与“失败者在失败中获得的巨大成功”,而且我觉得没有那么纯粹的“获得”,所有人都肯定是要在获得与丧失之间经历那么一个徘徊过程的。
凤凰娱乐:问一个俗气一点儿的问题吧,毕竟这个时代还是《小时代》更容易卖座,你怎么看这类电影和现在搞得那种“弹幕”的形式?
李樯:我觉得电影不能被定义,电影就是纯文学一样的东西,哪一种才是大家都说好的标准?而哪一种就是不好的标准了?电影是非常多样的,它的观众应该也是非常多样性的,大家各取所需而已。说到底,大家没必要群情激奋地去给谁投“否决票”,我觉得它有这样的票房一定有它的道理,这代表它不是一小撮人(欣赏),它那么高的票房,一定说明这个电影迎合了那个观众群的热爱,而就这种热爱来说,你可以进行主观的批评,但你这种批评可不代表电影的标准答案。
凤凰娱乐:那你不会接受“弹幕电影”吧?
李樯:那可未见得,我觉得未见得。任何一种新的形式出现的时候,都会存在(人们)接受与否的矛盾性,但我未见得不接受。当我有一天写一个故事是适合那种形式的时候,那我也不排斥,不排斥。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凤凰网保持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