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晨报:一根火柴和一个团
2009年03月15日 17:07新闻晨报 】 【打印已有评论0

 

《我的团长我的团》 兰晓龙 新星出版社

《团长》以一场败仗拉开序幕。那是一场你只能用荒诞来形容的战斗:组织涣散、毫无章法、胡搅蛮缠。这一切由主人公孟烦了讲来,简直充满了黑色幽默。但你无法为之发笑,因为他们为此付出的,是生命。

从东北到西南,从1937到1942,半壁沦丧,诸战皆北,故事开头的那场败仗只是无数个败仗的缩影。只要还对胜利抱着一线希望的人都不会那样潦草地对待战争,只要还认为生命有一点点价值的人都不会那样随意地挥霍生命。

从那样的战斗中,我们看不到希望。不是因为日军有坦克,我们只有燃烧瓶和汉阳造。小蚂蚁和他的战友们一无所有,却有着最坚强的希望。如果上下一心、指挥得当、竭尽全力仍难逃一败,那我们认了。可事实是,我们败了那么多不该败的仗,枉死了那么多本可以活的人。就像烦了遭遇的那样,你以为号令一下,弟兄们就会山呼海啸,结果发现,奋勇向前的都是傻冒,懂事的全在战壕里偷笑;你觉得杀敌报国,至高无上,却发现一直在受人利用,为了别人的功勋和利益抛头颅、洒热血;你想既便死也死得有点价值,结果老兵把新兵当炮灰,生命贱如蝼蚁,一切的一切都毫无值偿。什么都错了,可什么都改变不了。黑暗与荒谬如怒江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奔向虚无和绝望!

他们本该死在缅甸那座仓库里的。被英军用来焚毁物资的火烧死,或者被四个日军围起来打死,或者再透彻一点说,被谈判桌上分分和和、瞬息万变的决策累死,被他们自己的怀疑和惊惧害死……本来一踏上缅甸的土地他们就死掉了,如果不是因为龙文章……

一路上英国人在逃,中国人在跑,我们输疯了,日本人赢疯了,一场疯狂的追逐中,只有龙文章带着他劫后余生的炮灰们在抵抗,而且,在胜利!生平头一次,他们看到日军在败亡,看到豺狼变成了兔子,被他们追得仓皇奔逃;生平第一次,他们没被人当作炮灰,他们的团长精打细算,不惜用尽一切缺德的战术把伤亡减到最小。他们在所有往国内回撤的部队都走垮杆、走散架的时候,仍然保持着井然的行军队形,他们的团长上蹿下跳、声嘶力竭,一个人走出别人多倍的路程,就为了他们一个都不少。

他们仍然有牺牲,很惨重的牺牲,从缅甸一路上带回来的1000多人在南天门上打剩下22人,可就是这1000多缺粮少枪、孤军奋战的溃兵,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日军,挡住了子弹、炮火和毒气。如果不是他们,东岸的江防不能筑得那样坚固,或许连重庆都不会那样安稳。1000多人死了,但没有一个枉死。如果我是野人山里那3万多亡魂中的一个,我一定嫉妒死了南天门上那1000多同胞。

一切似乎都开始好起来了。虽然世界还是黑白颠倒,对错还是混淆不清,事情还是个扭曲的模样,可那团长的架势像是要把一切颠倒和混淆都翻个个儿,像是要让落叶沉底的怒江都改个道。他用积极和信心,对抗孟烦了们的消极和怀疑;用忽悠和捉弄,对抗英国人的傲慢和狭隘;用幽默和散漫,对抗虞啸卿的严苛和冷漠;用纵敌深入,对抗国人贪图安逸的陋习;用下三滥的手段,找补虞师对炮灰团的“虐待”;用坚持与勇气,搅黄了虞师自杀式的攻击;用智慧与坚韧,一指头点中了竹内连山的死穴……他跳踉叫嚣,永远精力过剩;他四处碰壁,照样忙得欢势;他骁勇善战,不计个人得失;他智近半妖,却一辈子都在傻乎乎地坚持着更傻乎乎的道理。

你怎么可能不崇拜他呢?他带我们从一溃千里走向扬眉吐气,回过头来,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创造的战绩。怎么可能不依赖他呢?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他用一个人的意志支撑起了所有人的生命,被打趴下了再站起来,崩溃了一千次仍然挺立,而我们就像水蛭,活着的每一天都靠吸附他的坚强和勇气。怎么可能不信任他呢?为了救全师弟兄于倒悬,他不惜以身犯险,做了第一个爬进日军老鼠洞的中国兵;为了炮灰的生命不被无谓牺牲,他放得下权势、名利、自尊、性命,甚至他一辈子都在坚持的道理。怎么可能不热爱他呢?他以妖孽似的魅力,给艰辛中带来希冀,给郁闷中带来轻松,给悲凉中带来温暖,给委屈中带来豁达,给绝望中带来乐观。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炮灰的灵魂,炮灰们害怕失去他,如同害怕丢掉生命!不是说黑暗和荒谬是怒江的洪流吗?好,他就做那条逆流而上的鱼,结果通天河也似的怒江,硬是被他赤手空拳地横渡了数次,麦师傅知道了一定会说,他没变水鬼充分证明这世界没有天理。“让事情是它该是的样子”,跟着他,好像真的能挣来个朗朗乾坤,水碧山青;“死人在天上,活人在泥里”,被他领着,似乎真能拔足于越陷越深的泥塘。

可孟烦了知道,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总会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你,让你所有奋发有为、心力交瘁和痴心妄想全都栽进十八层地狱。没有谁能改变这世界什么,怒江永远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逆势而上与顺应潮流者唯一的区别是前者会死得更加撕心裂肺、精疲力尽。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炮灰团三千亡灵,都已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迷龙之死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如果上官戒慈的释然、虞啸卿的承诺给了他一线生机,那么北上的命令也彻彻底底把一切都变成了虚妄和嘲弄。“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爱国,把无耻变成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龙文章死了。他连死都死得很不合作,很不给面子,很桀骜不驯,很作弄人。他那样的死法,只好连累得那些杀他的人把他们所认为的光明正大变成蝇营狗苟。

《团长》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火柴。那是一个关于希望的象征。在故事开头的那场战斗中,孟烦了没能划燃火柴、点着燃烧瓶,从那以后,火柴成了他手中不能或缺的东西,就像心脏病人片刻离不得起搏器。烦了是个很怕黑的人,他的病让他一旦身处黑暗就会歇斯底里,但读书人的敏锐让他比一般人更清楚现实的黑暗,所以他的恐惧和绝望也比谁都来得更强烈。我们看得到的是他在训练用的坑道中无法控制的尖叫和撕咬,我们看不到的是他心里几乎吞噬了他整个人的无助和惊惧。他其实是个对光明有着终极渴望的人,而当终于有一个人在黑暗中划燃那一星微光的时候,他的渴望反而变成了恐惧,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光芒无法照耀一个世界的黑暗,那一点好不容易出现的光亮最终只会是昙花一现。“如果注定要活在地狱,那我宁愿不知道天堂。”这是他对龙文章既崇敬又对抗、既爱戴又排斥、既依恋又打击的原因。而所有这些都抵挡不过一个具有强烈向光性的动物对于光源体那种发自本能的热爱与追随。龙文章是火,烦了们便是扑火的飞蛾。龙文章燃尽了自己,飞蛾们以死相殉。

故事中有三个人划过孟烦了的火柴,一个是康丫,没划燃,他跟烦了一样是迷失在黑暗中的飞蛾。另一个是虞啸卿。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威镇三军,气盖当世,被精锐们奉为神明的铁血师长,从外形看,他最能给人以希望,但最后他不但没能带来希望,反而给所有人带来了最深重的绝望。建筑在野心和天真之上的决心,最容易迷失方向。烦了那浸透了手汗的火柴,虞啸卿没有划燃,可就是那盒火柴,龙文章拿过去一划就燃。“当我们面临绝境,甚至是永远无望无解的境况之时,我们至少还可以选择一个反抗的姿势。也正是这个姿势把人的存在意义揭示了出来。”这就是龙文章的写照。虽然他做过一切之后,仍然没能让事情是它原本该是的样子,但他让我们看到,在最无望中,我们仍然可以为自己选择最有望的活法。没有什么或者谁能成为一个人沮丧和逃避的借口,如果虚妄是悬在头上的吊颈绳,那就把绳子吊断,或者把自己吊死,可总要在吊过之后,绳子才有断的可能。

一千年中,只要星星在一个晚上出现,人们就会相信天堂。一根火柴的光芒也许微弱、也许短暂,可它留在人心里的是长长久久、永不寂灭的希望。

团长   炮灰   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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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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