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7年9月开始,我在电影资料馆负责节目策划工作,天天和电影打交道,也见证了这些年放映介质的突出变化。电影资料馆的老观众们,对传统的电影胶片是有深厚的感情的。在他们看来,胶片比数字要显得“高档”,视觉上似乎也更“舒服”。因此,每每在发布影讯的时候,总有观众会在下面留言:“请问,放映的是胶片吗?”
最开始,放映的确实都是胶片。然而从2010年以后,数字格式的电影介质越来越多。如今北京的主流电影院线,基本上已经完全淘汰了胶片放映。而我作为一个电影档案工作者,也亲身地感觉到,数字化一统江湖的那天真的就要来到了。
文/沙丹
沙丹(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修复时间长达26个月
电影胶片保存
一公斤胶片的威力等同于一公斤TNT炸药
2007年,电影档案数字化的工作开始在电影资料馆全面展开。实际上说白了就是将所有的馆藏华语电影转为数字化格式,以便于更好地使用。大家都看过朱塞佩-托纳多雷那部经典的《天堂电影院》吧,片中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多放电影时突然胶片失火,多亏了多多奋不顾身地冲进放映间拯救了他;还有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的《无耻混蛋》,这部玩世不恭的片子竟然改变了历史,让战争狂人希特勒死在了电影院的大火里,用影像之火替千千万万的犹太人报了仇。
过去的电影胶片是硝酸片基,是很容易着火爆炸的,据说一公斤胶片的爆炸威力就等同于一公斤的TNT炸药。那么今天以醋酸片基或者涤纶片基为主的安全胶片还会发生失火的危险吗?
是的,“安全胶片”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这种娇贵的媒介载体,随着历史时间的发展会不断发生各种物理化学变化,即便是恒温恒湿的库房保存,也只能延缓它们的衰老,但不能完全制止它们酸化、变质。胶片和人一样也会生病,尤其怕得上一种名为“醋酸综合症”的传染病。电影资料馆片库的职工们在检查胶片库间的时候,经常可以闻到一种刺鼻的酸味,这时就要抓紧对影片进行通风处理,给胶片片盒垫上特制的“防酸吸纸”,否则不过多久,电影胶片就会慢慢化为一盒粉末。
由于电影胶片的质量会逐步退化,因此当使用今天拉力巨大的新式放映机放映老影片的时候,就像让风烛残年的老人坐上了惊险刺激的过山车,摩擦间有时便会出现影片起火的现象(当然,安全胶片一般不会出现爆炸的现象)。我在电影资料馆这几年就好几次见过这种情景:有一次是在放映《武训传》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放映北伐战争珍贵纪录片的时候,很多学界前辈目睹胶片起火,在银幕上缓慢“蔓延”的情景,都扼腕叹息:又有几格胶片永远消失了!这也正如著名电影档案研究者保罗-谢奇-乌塞在他的名著《电影之死:历史、文化记忆与数字黑暗时代》中所讲的那样,这些影像真正“走进了历史”,永不可再生,这是人类文化记忆库难以估量的损失。
电影数字修复
《阿拉伯的劳伦斯》修复时间长达26个月
因此,也就是在那次北伐战争影像研讨会之后,电影资料馆已经对国产老电影全面改为数字格式放映。在如今每周三晚“国片专场”放映的电影,基本上都是数字格式的:或者是高清2k的数字带,或者是胶片经数字化扫描后制作的DCP(数字电影包)版本。据我个人的观察,观众很多时候,是分不出来数字和胶片的差距的,这也正是电影数字化的潜力和优势之所在。
除了电影的数字化转换,对于当中非常重要的作品,还要进行另一项重要的抢救工程,那就是电影修复工程。最近姜文导演在威尼斯电影节搞了《阳光灿烂的日子》20周年的修复放映活动,百老汇电影中心也趁势放映了两场,现场可用一票难求来形容。大家可能会疑惑,拍摄于1994年的电影也用急着去修复么?确实如此。电影修复我个人认为主要有两个层面:(1)物理化学层面的修复,让已经出现老化迹象的影片焕然一新;(2)内容层面的修复。电影当年制作时常会出现多个版本,导演有可能需要在数字修复版中放入公映版中所没有的珍贵内容,以让影片更加贴近创作者的原意——《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从上述两个层面实现修复的。
更好的例子,还是索尼经典修复的《阿拉伯的劳伦斯》(1962),这部影片前段时间刚刚在电影资料馆上映,仅仅两天预售时间就卖光了所有600张电影票,观众的热情可见一斑。当年导演大卫-里恩和制片人萨姆-斯皮格尔搞来1500万美金的巨资,用70毫米超级潘纳维申格式在约旦等地拍摄了这部鸿篇巨制,获得奥斯卡七项大奖。这是60年代的事情,时间刚过二十来年,80年代的时候就发现拍摄使用的伊斯曼柯达胶片出现了褪色严重的状况。于是,通过马丁-斯科塞斯和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等大师的积极呼吁,在电影修复界的大牛罗伯特-哈里斯老师的主持下,影片进行了第一次2k修复,于1988年完成。这个版本就是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放映的那个版本。2010年,索尼经典对《阿拉伯的劳伦斯》启动了第二轮修复,前后长达26个月,影片底片扫描达到封顶的8k精度,最终的放映版本是4k版本,一经面世便迎来一片叫好之声。上海国际电影节和电影资料馆后来都引进了这个版本以飨观众,现场效果确实激动人心,不同凡响。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电影修复,也是全球化分包合作的体现。电影一秒钟是24个画格,《阿拉伯的劳伦斯》216分钟的正片长度基本上就意味着有超过30万张画格需要逐格修复,加上声轨的修复,工作量之浩大是难以想象的,因此在此片修复团队里也有大量来自我们中国的成员。
吴思远曾经修复过《新龙门客栈》
《小城之春》是电影修复的受益者
未成形的产业链原可以永不休止地创造利益
如今做电影修复的,据我了解主要有三方面的机构。一方面是电影制片厂和制片公司,电影修复后可以重新制作出售DVD、电视版权和电影放映授权,因此在电影保护的同时也有商业方面的考量。这其实也是电影艺术的价值体现,只要保护得当,它可以为制片厂永不休止地创造利益。华语电影的例子,大的有对香港邵氏影片的整体修复,虽然是马来西亚天映公司主持的,但据我所知也有大量国内修复人员的参与;另外,吴思远先生修复《新龙门客栈》重新上映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部影片是在我们电影资料馆进行数字化转换和修复后,存放在数字电影节目管理中心,吴思远随后追加投入几百万对其进行艺术加工,重新制作了某些镜头,重新配音配乐,最终才得以上线。这部影片的编剧之一是《天下第一楼》的何冀平女士,当年受冷战影响不能挂名(大陆人员参与的电影不能进台湾市场),此次新修复版终于还了她应有的声誉。
另一方面的机构是各种电影保护基金会。最著名的就是马丁-斯科塞斯主持的电影修复基金会,力求在全世界电影范围内,保护修复各种经典影片。现在修复一部影片通常需要十几万美元甚至数百万美元的费用,这些钱会通过慈善募捐的形式,或者世界大品牌赞助的形式进行募集。由马丁-斯科塞斯主持修复的影片中,最让华语世界和影迷翘首期待的,无疑就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部电影超级长不说,授权放映费用奇高无比(据说单场授权费在数千美元以上,大概只有神一样的文化放映机构能够承受),而且过去从来没有出过好的音像版本。我自己有一套香港舒琪“创造社”出的金碟四张VCD(据说是从日本原版LD转制而来),号称是目前的封顶配置。希望老马丁主持修复的蓝光影碟能够早日上市。大品牌赞助方面,我们电影资料馆前年曾和上海国际电影节合作,获得赞助60万元人民币,修复了蔡楚生、郑君里的影史杰作《一江春水向东流》。通过基金会和品牌赞助进行电影修复,将是未来电影修复的一条可持续发展道路,需要我们不断地呼吁和宣传。
最后一拨的修复主力,当然就是各国电影资料馆本身。这方面走在世界前端的,无疑是意大利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香港发现的《孔夫子》就是在博洛尼亚修复的。而且博洛尼亚常年开办电影修复学校,我们单位也有多批工作人员前去学习,据说学校里大家一边学习,一边修复,顺带着就把他们资料馆承接的修复工作完成了不少,学以致用,听起来实在有趣。我们电影资料馆现在也在奋起直追,组建了年轻坚实的修复团队,至今也已经完成3000多部电影的一般修护(机器软件修复),精致修复了一百多部国产重要影片,并陆续通过“国片专场”向公众进行放映和文化普及。其中像《关连长》、《小城之春》等还参加了每年一度的“世界视听遗产日”(每年10月27日)的主题放映活动,获得了观众的很大赞誉。但这只是浩瀚华语电影中很小的一部分,电影修复的工作,路漫漫其修远兮,未来还有很多攻坚克难的事情需要摸索和解决。在此,也呼吁大家以及各社会机构,能够重视起对电影文化遗产的保护,支持各电影机构的修复工作,让数字技术能够重现电影艺术的美丽光辉。
文/沙丹(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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