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接受凤凰娱乐专访

【创作历程】

从武术顾问到联合编剧

“王家卫像是庄家组了个牌局，我和邹静之与他一起赌牌”

凤凰娱乐：王家卫是如何想到要邀请您来做编剧？

徐浩峰：有些地区它是寻根收徒弟，师父就送给徒弟《逝去的武林》这本书作为一个礼节。然后王家卫是去了山西和天津，这两个地方都是形意拳的根据地。所以当他在采访这些人的时候，这些人也会提到这个书。所以他就对我好奇吧，就到北京跟我见了一面，一聊之下还挺好。当时王家卫已经结束了三年的走访，我就武术顾问的身份开始介入，等于我这儿是他走访的最后一站。

因为这个片子的武术顾问还有老的武行师傅，我跟他们的区别就是，他们可能讲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是能跟电影剧作有一个连接。甚至于为了能够连接上，有一些风俗，一些打的情况，我有的时候还会做一些练习的小片段，给王导看。你看这个风俗，或者这种情况是可以把它发展到剧本，这样的小片段我是写了很多，这也是他对我的一个纯武术顾问的要求。

后来写来写去，可能是因为他最后决定还是要写中华武术会，所以就是请我来给他做联合编剧，做联合编剧的时候先写了一个整稿，后来反而在打散之后再写，看看能不能修改各种可能性。所以这次合作的方式，王导很像一个牌桌上的庄家，等于他把一幅扑克牌给打乱了，他洗牌了，洗牌之后，还洗了好几次。然后再跟他打牌吧。所以他到后期，尤其到他拍摄的时候，他有时候再发的一些具体改的，都是小的短语。所以等于王导组了一个牌局，然后我跟邹老师都是一过去赌牌的人。

“王家卫把文戏和武戏做成三明治”

凤凰娱乐：就等于邹老师写文戏，然后你写武戏？

徐浩峰：这个属于做整稿的大的阶段，等到后来他准备接近拍摄，那个时候等于分而治之，在文戏这块我跟邹老师之间先不要交流，然后写完之后，王导作为一个综合，作为一个判断。判断完了之后，往往出现的情况是，我们两家会相互用。那个感觉就好像三明治似的，就是他可能做三明治的第一层，我做第二层，两片不同质感的面糕，然后到底说选哪个？其实不存在选哪个的问题，他把两个叠在一起。

“电影不一定由逻辑联系，可以由心态、情绪联系”

凤凰娱乐：整个这样创作下来，条理性有影响吗？

徐浩峰：其实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因为中国的好多商业电影学好莱坞学得并不到位，包括电视剧都是实打实的，大家做一个逻辑，要求环环相扣，其实特别无聊。因为电影毕竟不是一个数学，不是一个报告，它不是一个论文，它的逻辑有的时候不是由联系的，它是由心态，由一个情绪来联系。所以王家卫有他自己的逻辑，我倒是很欣赏这种剧作。现在中国电影就是太讲逻辑了。

徐浩峰谈《一代宗师》

【回顾传统】

研究并拍摄传统会对观众形成魅力

“中国现在处于失去自己工艺的时代”
   

凤凰娱乐：您在这个剧本里面提供了过去人的一些做派、行为？

徐浩峰：对，这些东西很多，因为李仲轩他是我二姥爷，他等于是我祖辈的人，所以在他晚年的时候，我当时算是过了30了，然后陪着他，他跟我讲他的回忆录，讲以前的规矩，这种东西他讲得比较多。所以这次拍电影用上了，起码王导自己想到一个戏的时候，他需要一个风俗，需要一个规矩，我能最快速度选择，起码我是知道的。

凤凰娱乐：那您觉得这一部分传统的，对于现代的观众来讲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徐浩峰：我期望能对现代的观众形成魅力。人为什么要看电影？首先是他人的生活方式感兴趣。就是我们之所以看美国的片子，是对美国人感兴趣才会去看，《泰坦尼克号》也是一样。关键为什么总觉得中国现在年轻人里边是被贬低的，但是其实就是没有把它的魅力拍出来，或者没有真正的去研究他们生活中的讲究。你看像日本电影，日本电影简单的吃一碗面条，欧洲电影简单的一个修道院的风俗，就可能形成那么大的魅力，咱们这儿其实是有很多更细致的讲，因为毕竟是千年的文明，如果电影创造者把它忽视了，那才是最大的可惜。

凤凰娱乐：上一回我采访您的时候，您谈到“中国一百年来都在做一个自拆城墙的文化批判”，您觉得这个东西放到《一代宗师》里面也成立吗？

徐浩峰：是同样成立的，因为所有的写过去时代的电影，一定是把过去的某一个时代当做一个古典的代表来照近现实。

凤凰娱乐：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武林前辈跟文化传统被我们现代人抛弃了。

徐浩峰：对，文化传统跟文化的高低不在读了多少书，尤其是在东方文化，标志性的东西往往在“艺”，这是一个工艺，还有生活中怎么办事。所以以前一直有一个文章，就是人情练达即文章，人情练达是属于中国人工艺的一种，这是虚的。然后实的呢，就是你对各种器物的追究。所以当时奈保尔写《印度三步曲》就提到了一个问题，他说印度现在文明减弱了，为什么？你一看印度的工艺就知道了，中国现在也是处在一个失去自己工艺的时代。所以他除了有器物，一个笔筒，一个花瓶，除了这个实物性的工艺之外，还有虚的工艺，还有就是武术。所以《一代宗师》其实是讲艺的电影，你说他是武人也可以，你说他是艺人也可以。

凤凰娱乐：所以我们通过这个电影可以再找回这样的传统，这样的作为。

徐浩峰：对。

【剖析武林】

形意硬打硬进八卦以一敌众

“宗师的标准共有两条：学理上的成就与制度上的突破”

凤凰娱乐：您是比较更了解八卦掌跟形意拳，您能不能概括的说一下这两个种类是什么样的特点。

徐浩峰：因为形意拳是长枪，所以形意拳是硬打硬进，近距离的搏斗，形态有点类似于泰森在拳击擂台的表现，他一上来之后不跟你打像阿里式的迂回，他是一上来就黏住你，你要挡他呢挡不住，他有打开，或者钻入你防守的方法。

形意拳门派的特点，它当时成为民国第一大门派，因为各个城市的代表人物，武术馆的馆长，武术会的会长，基本都是练形意拳的。

八卦呢，八卦是形意的友派，形意历来跟八卦是扎在一起的，八卦的特点就是说它是来自于道家的形数，形意是来自战场，长枪。而且落实在实战上，八卦很多方法是群殴的，就是一个人面对多人的方法。这个你可以看老版的《座头市》，北野武不是演了一个座头市嘛，然后老版的《座头市》，那个人是真正会武术的，北野武的威力是用电影手段表现出来的，那个座头市的剑法就是一人对多人，他走的那个步子就非常接近八卦掌，那是八卦的特点。

凤凰娱乐：回到这部电影，您觉得在您的心中怎么样才是能够被成为宗师的呢？

徐浩峰：宗师的评判标准总共有两条，一条是他的学理上，他在学理上有什么巨大的成就，还有一个是在制度上，就是他改变了某一种制度。像李存义为什么是宗师呢？他在学理上把形意拳公开了，在制度上，他把这个拳让社会流传了，所以他是一个划时代的宗师。然后叶问，叶问也可以说是宗师，因为他在学理上，他用他略微西化和当代化来解释咏春拳，然后在制度上使咏春开始港式武馆，创作了咏春。

凤凰娱乐：那您觉得那个时代的武术精神对于我们现在有什么样的关照价值？

徐浩峰：那个时代的武术精神，就是说习武的人，他其实追求一个强大的自我，注意他是一个强大的自我，而不是一个强大的身体。然后对我们的关照就是学习他们的一种品质，因为人活着是需要品质的，人或者并不单单是只有强。现在是因为价值观混乱了，或者说是价值观太简单，所以很多事情就变成只有强弱而没有品质。

徐浩峰

【东西方文化】

东方文化无需与西方比较

“中国文化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回到传统”

凤凰娱乐：其实王家卫作为一个香港导演，一直以来有人认为香港文化沙漠，他也应该是接受西方教育更多的，那他怎么样又会回来找东方的文化呢？

徐浩峰：像王家卫过去的电影之所以成功，也是因为承接了“诗化”的中国传统，故事以诗意衔接，所以显得高级。

我觉得但凡是一个中国人，你看民国的时候那些文化大师，不管是五四的时候是多么的弄潮儿，但是一过四十之后，一定在传统文化里边牺牲，所以胡适提倡了半天白话文运动，胡适的归宿却注解《水经注》去了，去做古文的注释的工作去了。我觉得这个情况可能是中国文化人的特点，就是一开始我先时髦，先当代，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要回到传统，要回到祖先那里去。但是人的岁月挣扎，一定是挫折，眼界更开阔，不只是眼前这点事，还有一个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不成八九。当然你面对的东西要多，你思考的东西也要多，人就特别需要追溯自己的本根是什么。所以我觉得《一代宗师》是王导一个认祖归宗的一个电影，这个是对他自己内心是有巨大意义。

凤凰娱乐：这个电影里面有没有跟西方文化结合的部分？

徐浩峰：其实从80年代开始，但凡说中国文化，总有中西文化的对比，这是一种时髦吧，就是日本的电影，跟香港的像徐克的一系列电影都做得比较多，好像通过跟人比才能识别这个东西，咱俩的手镯谁好看，咱俩的戒指哪个贵。但是我觉得真正对文化有体验不是比出来的，不管这个世界发生多少种变化，出现多少种新的情况，但是这个东西在我心中有一贯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有价值。

凤凰娱乐：那您对之前叶伟信导演的《叶问》怎么看？与《一代宗师》相比呢？

徐浩峰：电影的形态还是不太一样，我觉得不能说它属于哪一类，因为它都还是属于香港电影，都是各有变化，都是往前迈进了一些。

你看《叶问》第一集，其实那个片子之所以成功，并不是叶问杀了多少人，而是他融进了人生活的氛围。首先大家觉得叶问作为一个居家的男人，有趣，否则打打杀杀那是30年前的老套路了，所以当代的观众没有必要去看。

【电影宣传】

太多电影用宣传晚会和派对的方式在宣传

“电影正确的宣传方法是宣传观念”

凤凰娱乐：从最近电影的成绩可以看出，如果电影太过于注重导演个人的情怀，有可能会失去观众，这个片子会不会有这样的影响？

徐浩峰：我觉得不要按现在的电影观众，或者一年来的电影观众来判断这部电影，因为这个是不准确的。你看看中国现在的话剧，那根本就不是看话剧的氛围，就是感觉稍微有点笑料，然后看话剧的观众笑点极低，就感觉生活里边缺笑。所以很多人看电影是以看晚会，看个热闹去看个电影。或者说几个青年人没事，它是人聚会的方式，并不是太严肃的看待一个电影而好多电影的发行商跟宣传方屈从于这样，所以宣传一部电影的时候也都是按照晚会和派对的方式来宣传，我有多少腕儿，有多少时尚话题，有多少元素，这是办派对的宣传方法，不是电影的宣传方法。

所以我觉得还是要用电影的宣传方法来赢得电影观众。电影的宣传方法就是观念，我这个电影里边有一个观念，而不是说我都多大演员的阵容。我提供了一个新的审美，我这里边有一个历史的话题，而不是谁跟谁睡了，而不是我的主创人员跟谁睡了，算什么话题？这个都是大家去凑热闹的话题，真正属于电影的，认认真真的去做这个电影的宣传，他自然有属于他的关注。

文/秦婉图/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