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合拍片活力与创意不足、香港影人北上捞金渐失本色的现实,本期《港味》特刊继续探讨香港本土电影的生存境遇。凤凰娱乐采访了香港知名影评人李焯桃,他曾亲身参与过《台湾电影宣言》的发表。作为《一一重现──杨德昌》一书作者,他与凤凰娱乐分享了杨德昌那些年在台湾、香港电影界的故事。他还对两岸三地市场、政策和创作方向的差异进行了犀利深入的剖析。他提出:杨德昌虽然是华语电影不可复制的奇迹,但一个好的电影时代应该有观众和评论的支持,而香港观众与台湾观众相比,对本土电影的支持和关注远远不够。作者:叶子
李焯桃(资料图)
李焯桃:凤凰娱乐的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李焯桃。
凤凰网:作为一个非常知名的影评人和非常知名的电影人,请您简单评论下杨德昌和他的作品。
李焯桃:杨德昌的作品不多,但是地位非常重要。他是独一无二的,在华语电影中。他的那种电影,暂时没有人能学的出来。他的电影也是非常台湾的。
凤凰网:2008年的时候,您做过一个他的展览,请问您为何这样推崇他?
李焯桃:不是我个人的推崇,应该说全世界都推崇他。他去世之后,世界各地大家都尽力去做到的,都有一些纪念他的活动。
而香港和他特别有一种渊源,比方说《海滩的一天》那时候在民间很早,大概在80年代初就展出了。说起来比较搞笑,那时香港电影节都还是官办的,因为那时香港官员对台湾有点敏感,所以1982-1983年香港电影节没有播出此片。《青梅竹马》1985年也是没有放,(在香港的播放)也是民间的,比如一些艺术中心的行为。1987年,《恐怖分子》出来那一年,两岸的电影——杨德昌和侯孝贤的《恋恋风尘》,内地是张艺谋和陈凯歌,还有田壮壮都来了。一个新(浪潮)电影和第五代导演的第一次见面就是香港国际电影节。之后同样的情况出现过几次。所以杨德昌的,比如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4小时的长版,也是92年在香港电影节放映的。《独立时代》因为是美资,在电影节前商业发行了,但是《麻将》跟着那部96年是我们电影节的闭幕电影,《一一》也是因为已经很快在戛纳拿了最佳导演奖,戛纳电影节是五月,我们的电影节是三月、四月,所以要差不多等到一年之后我们这边才能上映。但是他对我们这还是蛮有感情的,他带着《麻将》、《牯岭街》来香港的时候,观众是相当捧场的。其实他对台湾很多事情都很不满的,因为当局的一些做法,包括一些电影人的、一些影评人的(做法)。比方说《一一》,他根本不要在台湾放映。
凤凰网:可不可以详细讲讲那时香港的观众对他的作品的反映?
李焯桃:电影节的观众是完全倾倒了。其实香港对他的评价比较一致,因为真的不喜欢也不会来看,也不会写文章来骂,不像台湾。能写出来的都是喜欢,都是受感动的。
凤凰网:此前“台北金马影展执行委员会”邀请华语电影专家和杰出影人票选出“影史百大华语电影”。您推荐的单子上,杨德昌的作品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请问您为何选择这部片子?
李焯桃:怎么说呢,在选这些名单的时候,永远有一个问题,就是名额太少了,电影太多了。这样我自己给自己一个标准,就是尽量网罗更多的导演、更多的类型、更多的电影。所以每一个导演就推荐一部吧。
《牯岭街》在杨德昌的电影中,对我来讲,可能是最重要的,从很多方面来讲。不一定是我最喜欢的。怎么说呢,这是他的中期,高峰,最成熟而且在台湾电影史上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作品。它不再是台湾的中影公司,而是杨德昌自己(做的),这个魄力是很惊人的。他自己组织一个团队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都是没拍过电影的,让他们在实际拍摄中去学去练。他的热情、坚持、严格,这些品格影响了很多跟他学艺的年轻人。有一些后来成才了。近年有一大批台湾年轻导演出来拍片,有不少,比如魏德圣就是跟杨德昌出来,进入电影界的。另外,《牯岭街》也是第一部台湾电影描写那一段白色恐怖时期的历史的。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是讲台湾“二二八镇压”,是89年拍的。我知道很多人都很喜欢他最后的那部长片《一一》,无可否认,我也是非常喜欢的,也是一个很成熟的作品。但是这样说,这部电影反映了他的年纪的……差不多过了8年吧(成熟?)不是成熟,《牯岭街》已经非常成熟了,而是melo(笔者按:melodrama之缩写,通俗剧)了。就是说他的火气、他的愤怒都比较收敛了,不是多好,而是另一种境界。没有人能够接近杨德昌的,是用那么冷静的手法去剖析对现实的不满。那个深度和愤怒背后的热情,这个感情和激情在《牯岭街》里(表达得)最好。
凤凰网:您刚才也提到了一些形容词,比如他冷静、比如他热情,您之前有否和他接触过?和他身边的人接触过?能否给我们讲讲关于杨德昌的一些细节。
李焯桃:我当然和他接触过,但我反而没有怎么去过他的片场。拍《牯岭街》的时候我有去,不过他那时不在拍片,是在剪片。我们都是在工作之外聊天。首先认识他是以一个香港影评人身份吧。那时台湾声音很不一样,有非常支持他们的,也有非常反对的。《台湾电影宣言》的时候,我是一直跟着他们,开会啊,起草啊,其实就在杨德昌家里,那时他和蔡琴在一起。导演都是讲电影,他在这种场合下反而说话不多。因为起草这些文字基本上有文化人、作家——詹宏志牵头,还有比如朱天心,都是很著名的作家,詹宏志也是很厉害的策略家,吴念真更不用说了。那时杨德昌喜欢骂,骂那些现象,十分激动。
我和他最后一次谈话是在2001年,他去戛纳当评审。回程之中,我们在机场遇见,我们聊了一下,但是他的话也不是很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得奖的话题,那一年电影节上有很多年轻有为的演员评委。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句话,“他们看得电影太少了。”他认为有些结果不够有远见,但是无能为力。
杨德昌(资料图)
凤凰网:新的总会成为旧的,非主流也有可能变为主流。您认为现在《台湾电影宣言》里对于“另一种电影”的定义是否还有意义?(另一种电影:“那些有创作企图、有艺术倾向、有文化自觉的电影”)
李焯桃:现在的电影当然不是那时候的说的“另一种电影”。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看这个事情一定要把它放在当时的“context”(背景、环境)里面,一个台湾的大环境,和香港和大陆都不一样,非常特殊的。他有针对性的,针对台湾的当局、中影、制度等。台湾当局有很多好的关于文化等的政策,但是执行起来并没有,反而是很混乱。那些有权的、有钱的人都不晓得怎么用。
那个时候,香港有个很有名的电影人叫许琦的,对于《另一种电影》宣言这些,他是反对意见的。这从背景来讲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香港的环境,香港的政府也没有支持电影的政策。电影业完全是自由市场的,发展得也非常蓬勃、非常发达,在80年代中期那个时候。如果那时香港电影人起草那样的宣言的话,一定被人骂得很厉害。因为你这是让政府干预市场运作,但台湾不是。台湾的那时市场是被香港电影和好莱坞电影所“霸占”,本土电影空间很小了。台湾的商业电影拍不过香港,这也不是一个政策能够改变的。杨德昌、侯孝贤这一批导演的作品在外国又拿奖,台湾当局很喜欢这个,却又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政策。《另一种电影宣言》就是针对这个,另外一个是针对媒体。刚才也提过了,媒体方面分歧很厉害。一部分媒体提出,台湾电影市场都没有了,应该拍商业片和香港、好莱坞对抗,把市场夺回来。而不是拍这种很沉闷的、观众不爱看的电影。
对我们(香港)来讲,这是一种单元思维,而不是多元的,市场应该是说的算的。不过与台湾的情况相反:小众的、非商业的片子,香港是没有的。很好的例子有个电影人叫方育平的,80年代初拍了三部电影:《父子情》、《半边人》、《美国心》。之后就没有机会再拍过。当然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发行机构。健康的情况是非主流的电影、关注度不是那么大的电影,应该有一个回收的机制,加上政府的扶持,形成另外一个机制。香港从来就没有。
所以,如果完全跟随市场也是不行的,让杨德昌和侯孝贤来拍类型片,可能结果连他们拍的好的都丢掉了。
凤凰网:正如您刚刚提到,香港市场对于电影的写实与商业的问题也有疑惑。您怎么看待这两者的矛盾点和平衡点?
李焯桃:香港的政府是不介入电影工业的,所以香港电影类型片发展得非常好,但是比如说生活化的又发展得非常差。比如说很有名的导演许鞍华,她拍这些东西也是好几年才有一部,而且是非常艰难地。之前我也提到了一位——方育平。他们是游走在市场以外的,所以你说矛盾,这是肯定有的。
以外国的例子,是会有一些基金——电影基金。后来很好的一个例子,侯孝贤在90年代已经是这样。当你已经成名了,有国际地位了,就会有很多外国的投资者。侯孝贤主要是法国和日本的投资者。他的电影反而在这两个地方的艺术片里有市场。欧洲的情况很多都是合拍片,因为国家都很小,合拍片也能多上映几个地方,回收起来也容易。一般来讲,一个导演假如是瑞士人,瑞士就有电影投资的,因为是合拍片。按这样,假如侯孝贤拍合拍片,应该是日本、法国出资之外,台湾本地也应有间公司出资。但是没有,所以很奇怪。
香港的话,王家卫后来的很多资金是通过“pre-sell”来得到的。
凤凰网:有人评论,杨德昌的作品里有着一种“东方气质”。何为东方气质?您怎么看待?
李焯桃:每个人看法不同,对我来讲,重要的是内容本身。他是非常都市的导演,对城市很敏感,对台北很有观察、有感情。拍的是中国人的故事自然会有东方的特质。电影语言方面,对比侯孝贤和杨德昌,杨德昌是比较城市的,侯孝贤则是乡村的,在大城市以外的小镇的。另外电影手法,杨德昌更受西方的影响,比如安东里奥尼,现代都市人电影的影响。他的电影手法很精密,如结构。西方人看杨德昌的电影是很容易接受的,而侯孝贤的作品则不是。侯孝贤的一个长镜头却并不能接受。当然,孝贤自己也笑说,演员都不是专业的,所以要从远一点的角度来拍。所以这个角度来看,杨德昌的电影并不东方。还是回到内容上,《独立时代》的英文名字是A Confucian Confusion,它的中心思想还是儒家与现代社会的一些矛盾,在探讨传统好的、不好的地方。这个当然是东方的,西方人不会探讨这些。
凤凰网:杨德昌先生的过世,是否意味着台湾一个重要的电影时代的结束?
李焯桃:这个电影时代其实在他没有过世之前已经结束很久了。80年代-90年代,从他自己找寻团队拍《牯岭街》开始,侯孝贤也是都已经成为大师级的人物了,他们试图开创一个时代,却都是分开独立的做事情、各自发展。89年的《悲情城市》非常卖座,但这是因为种种原因,是个意外。我认为的时代应该是有几个旗手,同辈的导演应该都拍出些不错的电影。还没有得奖之前,应该就有观众和评论的支持,并且形成一个风潮。《悲情城市》之后,这种分歧更加严重,台湾主流更加排挤他们。观众们支持的也少了,所以这时代也应该结束了。时代并不能以一个人来作为符号。法国的新浪潮时间也不长啊!
凤凰网:近几年台湾、香港还有内地电影的现状?华语电影未来的路是怎样的?
李焯桃:台湾的电影正在发展,现在的成就还不如新(浪潮)电影,不过他们现在被观众认可的多。这其中的特点是他们不是像杨德昌走得那么远,他们更接近观众——也许因为他们更年轻。杨德昌他们是自成一家,是“杨德昌的电影”,现在新的一批导演还没有人能去到那个地步。现在慢慢能够让市场接受,本身回收的系统成立了,能够不断拍下去,当然能够越拍越好。里面有才华的也会慢慢成熟,成为新一代的大师。
香港本土的观众比起台湾很不如了,对于本土电影的支持度很低。所以变成有本事、成名的导演纷纷北上拍片。也很自然的,他们需要拍电影的资本内地更多。年青一代要取得经验,现时机会在香港少了很多。真的有才能的话,以后很多机会的。
内地的话制度问题很大,比如发行和审查。环境不算健康,所以发展自然跌跌撞撞的。香港市场的完全市场化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竞争大,一定会拍好。电影卖座,导演身价高,自然可以赚更多。但是内地有制度的保护,一样的钱不一定非要这么辛苦。而且一线城市卖不动,还有二线三线城市。
凤凰网:最后回到杨德昌身上,您刚才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并不是您最喜欢的,您个人最喜欢的一部是?
李焯桃:第一印象中是《青梅竹马》,这是他感性最重的一部电影,有人说《恐怖分子》是他理性最重的一部,我很欣赏,但我不心动。《青梅竹马》里侯孝贤出演主角。那里有对台北这个城市、对旧时代消逝的一种忧伤,对里面很多影像的印象很深刻。
香港影评人
香港国际电影节协会艺术总监
著有《八十年代香港电影笔记》、编撰《香港电影王国──娱乐的艺术》、《向动作指导致敬》、《一一重现──杨德昌》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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