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崇圣”之热热乎哉。近日,电影《孔子》高调上映,藉此又将煽起一波“崇圣”热浪,大概是可以预期的。
据媒体报道,《孔子》刚热身预映,便争议迭起,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因影片中暧昧的“子见南子”等情节,引致孔子“后人”颇为不满,指为“损害圣人形象”云云。其实,说《孔子》编导“损害”,实在是冤枉,他们确实是很虔诚地把孔子作为“圣人”来塑造的。在敬奉“圣人”这一点上,两造完全一致,问题仅在如何塑造而已。
笔者此文对影片《孔子》无兴趣评说,而只想谈一个不合时宜的、且可能煞风景的话题,这就是:对“圣人”这顶高帽子,孔子本人是拒绝戴的;接下来要谈的是:孔子是怎么“圣”起来的?
八十多年前,学者顾颉刚在一次讲演中说,他心中有一个问题:“孔子何以成为圣人?”其实早在他之前,当新文化运动勃兴之时,就已经有人思考过与此类似的问题。
在中国,尊孔子为“圣人”,已有两千多年,这似乎是天经地义,勿容置疑的了。提出“孔子何以成为圣人?”这岂不是有“疑圣”乃至“非圣”之嫌?然而,顾颉刚们当年对此很坦然,他们谈说这个问题,并不畏忌而避嫌。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对“聖”(圣)的解说是:“聖,通也。从耳,呈聲(声)。”清代文字训诂家段玉裁注道:“聖从耳者,谓其耳顺。风俗通曰,聖者,聲也。言闻聲知情。按聲聖字古相假借。”追根溯源,“圣”与“声”原是一家子,一点也不神秘。
在西周时期,乃至春秋前期,做“圣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顾颉刚的《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一文,已指明了这一点。《诗经》中有多处说到“圣”,如“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小雅·正月》)故老(老臣)和占梦者都可以称自己是“圣人”;又如,“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小雅·小宛》)喝了酒而依然温文自持的,是那种正派的“圣人”;甚至连普通的妇人也可以称“圣”,如“母氏圣善”(《邶风·凯风》),是赞颂一位明理善良、劳苦抚育七个儿子的母亲。凡此种种,可见所谓“圣”,是指聪明、明智、明理的意思。《尚书·洪范》亦言:“思则睿,睿则圣。”因思考而睿智,就是“圣”。所以,正如顾氏所说:原先“圣人只是聪明人,是极普通的称呼”,“在西周时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圣人,正和现在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聪明人一样。”
到了春秋后期,对“圣”的评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是价值评估,就是对“圣”赋以道德内涵,而且是最高的道德。因此之故,“圣”的称呼和适用范围也就大为紧缩。在这一点上,孔子是最为严切的——
子曰:“圣人,吾不得见之矣,得见君子斯可矣。”
孔子如此感叹,难道当时没有聪明睿智的人了吗?当然有,而且很多。但在孔子看来,他们都根本没资格称为“圣人”。在孔子的评判标准中,君子是有相当道德的人,仁者是有很高道德的人,而圣人则是有最高道德的人。放在从前可以称“圣”的聪明人,在孔子眼里,甚至连君子都未必够格。所以他说,能见到君子就不错了。
而且,孔子认为,作为圣人,还有个道德落实的问题——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犹诸。……”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就是圣人至德落到了实处。在孔子看来,这是很难的事情,连他极其崇仰的圣君尧、舜也要为此伤脑筋。可见孔子把“圣”的标尺定得何等之高,简直就是高不可攀了。
不过,在当时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高标地看待“圣”,有些人还是用以前的标尺。《论语》中有一则记述——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这位太宰用的就是旧标尺,他认为,孔子如此多才多艺,该是位圣人吧?子贡欣然赞同,说上天要让夫子成为圣人,所以便使他多才多艺。他们的看法合乎“圣”的原初之意,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就说:“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然而,对太宰、子贡的称“圣”之词,孔子却并没有欣然笑纳。他回应说,太宰知道我吗?我年少时贫贱,所以学会了不少鄙俗的技艺。君子要会这么多技艺吗?不要这么多的。这意思很明白,既然连君子都无须“多能”,那么,我又怎么能凭“多能”而称为“圣人”呢?
《论语》中还记有一则更明确的夫子自道——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孔子说这话,可知当时就有些弟子想要让夫子当“圣人”,但孔子明确表示不接受,说自己做到的只是“为之不厌,诲人不倦”罢了。《孟子》中又有个版本——
(孟子曰:)“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这个版本的真实性不得而知,即使是出自孟子的创作,却也很合乎子贡这个人物真实的特征,一是子贡确是造“圣”最有力的推手,二是反映出子贡的能说会道。不过,倘若子贡真这么说过,想必孔子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自以为“圣矣”,因为若是认可了子贡的说词,那就得降低自己认定的“圣人”标准,这样的话,岂不显出孔子不够真诚了吗?所以,孔子活着的时候,不管弟子或别的什么人如何的急切,怎样的盛情,“圣人”这顶高帽子,他一定是坚决拒绝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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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人 编辑:房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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