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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不再有老炮儿的传说,世上也没了江湖


来源:凤凰网文化

《老炮儿》的上映似乎唤醒了公众对提笼架鸟的老炮儿们的集体怀念,影院场场爆满,人人热泪盈眶。老炮儿要找回青春,他们还能在什刹海冰场上滑冰,但已无法重归江湖舞台的中央。

《老炮儿》剧照

《老炮儿》的上映似乎唤醒了公众对提笼架鸟的老炮儿们的集体怀念,影院场场爆满,人人热泪盈眶。影评人侯磊却从影片中看到了巨大的反讽,流氓坚持了过去的忠孝仁义,礼义廉耻,但时代变了,江湖上已没了老炮儿的传说,世上也已没了江湖,只有丛林和屠宰场。顽儿主的下场悲惨,不是被社会所抛弃,而是社会始终不接纳他们。六爷永远停留在他单刀茬十几个人的英雄八十年代,但生活中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贵族,这种英雄的向往和贵族的契约精神,都将是一场空梦。如今北京到处都有释放过多青春荷尔蒙的地方,下一代的青春很忙碌,用不着寻衅滋事了。

江湖上不再有老炮儿的传说,世上也没了江湖

开演前,在想导演管虎会将影片的主旨放在哪?是青春无悔?江湖侠义?回来混迟早要还?老骥伏枥英雄末路?流氓阶层规矩与道义?令人尊敬的是,他拍出了一部多角度解读的,值得我们讨论的影片。

看完《老炮儿》从影院出来,三里屯漫天雪花,宛如六爷到景山上埋八哥时的场景。《老炮儿》一再表明了北京市井文化的衰落与消亡,一座国际化大都市无法保存本土风貌,纽约是没有原住民的。而鸵鸟在大街上跑甚有些后现代的意味,它可以象征现代社会是个像鸵鸟一样的怪物,也可看成老炮儿是现代社会中的怪物。也可以什么都看,就当出个幺蛾子。

《老炮儿》剧照

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能打起架来

老炮儿是个贬义词,是多年混迹江湖老流氓的意思。他们中的部分处于半退隐状态,但也会在有大事时作为前辈出来平事。他们打的都是些违法犯罪的擦边球。一般的学生打架,校门口堵着交女友,顶多是淘气和无知。而真正能打得起来的,以“切钱”满足自己开销的是少数。混混是天津的说法,哪的混混都有当地的玩法。过去天津卫混混斗殴,能派一个人出来挨打,认怂了就栽了。或者出人比剁自己的手指头,往腿上放烧红的煤球。双方比狠,非死即伤,胜了一战成名,败了地盘给人家,死了有被“保护”的商店铺保抚恤家人。

北京理论上叫顽主,生活中叫“玩儿主”,但一般不这么用,只说你在哪里玩儿。北京城自古以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南城狠,北城恶,南城人敢到北城混,北城人一般不敢到南城混。人的关系以地域和血缘的远近分亲疏,胡同东口和西口打,若遇到其他胡同的则一致对外。玩儿主讲的“戳”哪儿,“震”哪儿,认谁当哥或当姐,由谁罩着或罩着谁,即表明哪一片是你混迹的地方。东单、北新桥、地坛、和平里一路都有各自的玩儿主,多是干一些打篮球、打台球、争夺地盘或泡吧、争女友的事。交女友在文革时叫“拍婆子”,后来叫“嗅蜜”。《古惑仔》的流行为各地培养了一代工读生,但“马子”这个词始终没在北京流行开。也有女玩儿主为了争爷们动手伤人的。若是惹了事必然去学校找,很多学校一放学,门口都蹲满了染着黄杂毛,穿着大肥裤子,叼着烟同时往地上啐着痰,打着耳钉,胳膊上纹着“带鱼”的人,不像电影里的那么娘,一般假充样子的居多,越咋呼越不敢打,悄么蔫的都狠。那时的飙车党还以摩托为主,流行的是趴赛。影片中“三环十二少”这样的倒有,好像有个东城十几少,也会像武侠小说一样起个绰号,叫什么东单几条狼之类。多是道听途说,不可考证。

北京玩儿主的历史悠久。清末就有玩儿主会把辫子梢拴个铁丝翘起来,或系上个铃铛,歪戴着帽子,再蹬个自行车。也有职业当打手的,多是八旗子弟无以为生,世代只会承传表演撂跤。他们把头上的锅圈剃掉很多,只留中间一小根辫子盘在头顶,走路都是横着出来。那时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会,很多人是混混出身,否则无法在江湖谋生。可从老舍的《茶馆》第一幕的背景介绍中看出: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剧中,常四爷说道: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接下来是二德子来找寻常四爷。这是当时打架的规矩,说和在茶馆,要打去城外,而生活圈子小,彼此都认识,打不起来,二德子只不过逞威风罢了。

八十年代,玩儿主也随时代大潮下海经商,他们的资本尚可为自己壮胆,但很快就不行了。北京玩儿主来源很广,阶层分明,不仅不抱团,还总认死理、畏官、不灵活,有着息事宁人的本分。南城和北城在承包地皮经营小商品上打了多少年,一夜之间都被浙江人打跑了,老炮儿的战斗力再高,狠劲儿远赶不上东北内蒙,新疆西藏

时至今日,玩儿主们都发现,玩儿得小了,多是被狠揍过后渐渐收敛,但找不到好工作,难以上升;玩儿得大了,只有古城的工读学校或少管所在等他们。而那些牛气哄哄的岁月,也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了。如今北京到处都有释放过多青春荷尔蒙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用不着寻衅滋事了。

《老炮儿》剧照

胡同与大院:两种陈年往事

在看完《老炮儿》的当晚,又想起流传的“刀劈小混蛋”的事。小混蛋是什刹海到新街口一带的胡同玩儿主,是个很文静的男孩子。他看不惯大院子弟的嚣张,最后在1968年的6月24日,被仇家在动物园对面的回民餐厅扎死了。至今仍有不少人在怀念他,因为他敢于为胡同子弟去抗争。

五十年代以来,北京的玩儿主分为“胡同”和“大院”两派,直接导致了两派红卫兵的形成。胡同落寞,大院嚣张。红卫兵运动先是大院子弟闹起来的,是老红卫兵,简称老兵,强调“血统论”,认为自己最革命,都知道谁家是什么级别,一般不带胡同里的玩。他们有紧俏和特供的商品、食品,家里工资比地方上同级别的干部高上两三倍,父母又经常在外,他们打架打不过就往大院里一跑,院里抽冷子再出来一拨人,这架就没法打了。而身处弱势的胡同玩儿主若能打赢了大院子弟则更为光荣。他们有时只是眼神犯照,用不着谁真惹了谁,心里头说一句:“递葛(冒犯、挑衅。犯欠),是吧?行,口里口外,刀子板儿带。”常用武器是长条型的砍刀、菜刀、弹簧刀、三菱刮刀、军刺、木棍、车锁、鱼叉、管叉、板砖等,板砖车锁算不上管制刀具,真折进局子没两天也就出来了,而“文革”中也没人管。地点多在东单、北海、什刹海、地坛,甚至街心小公园等人少的地方,像影片中的颐和园野湖,多是干大仗的了。

那时候,讲究的是头戴剪羊绒的帽子,身穿将校呢或美国苇子绒的皮搂儿,三节头的皮鞋,骑着永久牌二八锰钢13型的自行车。“文革”时新衣服少,多是五十年代甚至再以前的,以显示有家底儿,这些在电影中都有反映。六爷最后的着装是一种仪式,将校呢和日本武士刀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家底是以前切下来的,显示老炮儿当年的江湖地位。它在表明北京人的思维方式:老子有家底儿,我玩儿的时候,你们算什么?那年月没有什么娱乐,但有健身的风潮,也流行练肌肉,也有人为了打架占上风,练过两手拳击或撂跤。玩儿主们大多会在什刹海冰场滑冰,只有大院子弟才会每人花上三块,在老莫(莫斯科餐厅)撮上一顿。

《老炮儿》剧照

英雄与贵族:不过一场空梦

上一次看电影流泪,是看音乐剧版的《悲惨世界》,也是最后决战前夕,冉阿让对年轻人唱到:“你还年轻,而我已老去。”而这次是《老炮儿》拍到六爷当年的兄弟们在修自行车,摆小摊,家庭窘迫或重病在身。发家的不过是个别人,仗义和友情虽在,但心却越走越远,六爷永远停留在他的八十年代,如许晴叼着烟对李易峰说:“拎着一把刀,一个人对十几个。”

如果说看着《英雄儿女》中“向我开炮”长大的50后,向往的是双手紧握爆破筒冲向敌阵;那不知80后这一代,会不会崇拜老迈衰弱的六爷,单人持着武士刀,身着将校呢,一个人跨过颐和园结冰的野湖并摔倒在冰面上。这种英雄的向往和贵族的契约精神,都将是一场空梦。

胡同玩儿主和大院子弟都被上山下乡的洪流所裹挟。大院子弟能当“后门兵”参军,当工农兵大学生上好学校,但也曾因不再备战和裁军萧条一阵。有一段部队待遇赶不上物价上涨,造成了不少人才流失。胡同玩儿主多是实实在在地在荒蛮中劳动十年,返城后才发现城里已无容身之处,继而沦为底层,时至今日。生活中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贵族。

老炮儿要找回青春,他们还能在什刹海冰场上滑冰,但已无法重归江湖舞台的中央。张涵予演的闷三儿还能打,但没给他上战场的机会。吴亦凡演的小飞爱看《小李飞刀》,也是身体不好的李寻欢最终退隐江湖的故事。下一代的青春很忙碌,要忙着赢在起跑线上。顽儿主的下场悲惨,现已不是八十年代能碰运气发家的时代了,读了书都不一定有出路,更何况他们不读书。

老炮儿不是被社会所抛弃,而是社会始终不接纳他们。非主流游戏规则的破坏,不仅是新一代非主流所希望,更是主流社会所不屑的。老炮儿夹杂其间,更加悲凉。在老炮儿看来,村里的事理应找族长,可现在早不是族长兼任村长的年代,何况村里还来了支书。

《老炮儿》剧照

并非有了更恶,以往的恶就成了善

我从《老炮儿》中看出的是巨大的反讽。流氓坚持了过去的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好比贞洁烈妇都改嫁了,而丫鬟还留着守节,空对一座座正在拆毁的牌坊,是应该高兴抑或悲哀?

老炮儿守的规矩更反映当下的缺失。北京过去阶层分明。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大夫、庶民、流氓都共同生活在这座古城中。天子逊位了;诸侯在秦一统时被消灭;卿大夫相当于家臣,在周朝以后消失;士大夫是取消科举时消失的;唯有庶民和流氓,他们仍在此狂欢。北京文化中典雅、内敛的一面基本消亡,只有点细枝末节残存于庶民与流氓之间。影片中给我们带来的,本应是“礼失求诸野”,但大众所想到,潜意识中所需要的,是无知的暴虐与庶民的狂欢。

人需要一个自我成长的过程,而成长是痛苦的,要像蛇蜕皮螃蟹换壳一样,要否定从前的自己。影片《老炮儿》绝不否定,并将其作为精神支柱,这是冯小刚在剧中选择。六爷的形象无异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或胸中利箭殉难的圣塞巴斯蒂安,最后,他像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结尾,傻子的话一语成谶。当年的玩儿主混得人模狗样,而在只会说:“古伦木!欧巴!”(这是快板《奇袭白虎团》中美军对暗号的词,风行一时)的傻子眼里,他们才是傻瓜。如今,他们真傻了。

老炮儿有他们的规矩:打架不打要害,不揪头发(小平头也揪不住),不以多欺少,不打女人,不打只读书的好学生,不得伤害家人,吃佛爷必须经过顽儿主(佛爷即小偷,有些玩儿主鄙视小偷和强奸犯、流氓犯,也有些是靠小偷供养,而自己罩着小偷。)不出卖他人,不动别人马子等,尊重老人等。但时代变了,江湖上已没了老炮儿的传说,世上已没了江湖,只有丛林和屠宰场。影片中,六爷问执勤的警察在办什么案子,但警察不再给他面子。六爷没说什么,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六爷所愤怒的,是小波被扣押后所谓的哥们不闻不顾;是结了梁子居然来家把八哥弄死。电影里小飞身后那批人不配称玩儿主,老了也不会称老炮儿,顶多是土豪,或人渣。

不忍心说的是,《老炮儿》确实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每一分钟都再讲:“我祖上比你阔多了”,“老子被儿子打了!”

影片结尾充满了悲凉。六爷的儿子虽像父亲一样养了八哥,已不会用他父亲的腔调教给人们如何问路。这是部时代的大悲剧,现在的孩子们不要再玩儿了,否则等你们老了,会比他们还惨。

写完本文后,出大街门就看到不知从哪来了些地痞,在胡同里公共的地界公然画线收停车费,已和街坊四邻的大爷大妈有了冲突。而当年那几家老炮儿都不见踪影。昨夜的雪还没有化,屋顶上枯黄的狗尾草正当风抖动着。

(本文曾向众多街坊发小儿,同学朋友聊天请教,在此一并郑重致谢。如有不当之处,肯请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张琳]

标签:胡同 老炮儿 趴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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