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雀静》：人类荒诞 鸟儿旁观

艺术电影的绝对大神英格玛·伯格曼，曾是罗伊·安德森就读瑞典电影学院时的监事。时值20世纪60年代末西方青年反越战高潮，曾经反叛的安德森完全就没尊重过伯格曼，甚至一度妄想，“在人生的长跑中，他一定会输给我。”

后来，影迷都知道的，伯格曼一生拍摄了五六十部伟大的现代主义艺术电影，而罗伊·安德森迄今竟只拍出五部长片，更多时候，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业广告导演。叛逆的左派学子如今也成了一位古来稀的老者，却在采访中继续玩笑式地调侃着伯格曼，“他只拍过《犹在镜中》、《沉默》和《假面》这么三部好电影。”

当然，罗伊·安德森也绝非狂妄之徒。他的处女作《瑞典爱情故事》，曾在1970年创造了瑞典电影界口碑和观众双丰收，继而在1975年拍出一部手法在当时极其前卫的《羁旅情愫》，票房惨败，这让他竟然在25年内没碰任何长片项目，转而成为一名非常成功的商业广告片导演。不过，罗伊认为此片与随后上映的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一样出色，等到1996年电视剧集《佩西·塔拉》中，一段评价瑞典电影的情节还帮着罗伊说话，片中人物认为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十分平庸，而《羁旅情愫》才是过去25年里瑞典电影中的唯一杰作。

从2000年《二楼传来的歌声》开始，他又以7年一部的龟速，缓慢打造着由一个个荒诞十足单场景组成的“生存三部曲”。当然，《二楼传来的歌声》、《你还活着》以及如今这部《寒枝雀静》并没有任何故事逻辑上的联系，观众甚至很难从其单一任何一部作品中梳理出完整的故事脉络，但又享受罗伊巧妙安插在每一个镜头（每一场戏）里、本身就具备惊人故事能量的镜内蒙太奇。

这种独特的镜内蒙太奇，终于让罗伊·安德森荣获了人生中的第一座最高奖——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电影金狮奖。可若单以奖项论成败，那这辈子他注定没法儿赶上不待见的伯格曼了。可若以电影艺术独特性而论，很难说这场人生长跑的赢家是谁。

金狮奖电影《寒枝雀静》依然遵从着一个镜头一场戏的美学原则，全片由不多不少的39个镜头组成，因为十足的荒诞感，没有哪一场会因旁观庸常生活而可能让观众烦闷。

电影所谓的“故事”，集中在趣味玩具销售员身上，他们就像与现实高度违和的堂吉诃德与随从桑丘，一个画着日本能剧的煞白脸蛋，在视觉上非常突出，另一个总是昏昏欲睡的迟钝样子。和很多经典文学里的搞怪组合相似，他们都是失败者，试图跻身中产阶级，但又不断失败，而这种失败过程也提升了电影的幽默感。他们一板一眼地兜售这些企图“娱乐他人”却又没人搭理的玩具，追讨着零售商尾债的同时也被供货商追债。其他的角色和场景，似两人不断路过的荒诞风景，悲喜有时，感动有时，残酷有时。“我这儿有吸血鬼牙齿，可以半价卖给你！”哥德堡的冷峻街道上，弹不回一句回声。

为体现随后的人物悲凉境遇，导演将最集中的笑料，搁在电影开头，那是三段被命名为“与死神相约”的趣味小品。一个男人在试图打开一瓶葡萄酒的努力中心肌梗死而死，老婆在厨房得意地做着晚餐；一个老太太在临终病床前紧抓着皮包不放，里面有好几万块钱以及所有传家珠宝，“妈妈，你不准带着这些去天堂！”儿子奋力抢夺着；一个顾客在咖啡厅柜台前倒地，服务员告诉警察他已经结账了，“这个牛排啤酒套餐有人要吗？免费。”哥德堡凋敝的秋天，似有鸦雀在枯枝上看着人间的生死离别戏码。

罗伊·安德森从来不像一些艺术闷片大师一样，非要通过监视器般的反映生活细节，给观众制造时间压迫性，相反，他最长的镜头，总有着最黑色最荒诞的故事。《寒枝雀静》里，最长两个镜头均超过10分钟。其一：先胜后败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乱入现代酒吧，其军队在窗外整齐行过，他的随从赶走店内女顾客以便君王观察男色；其二：另一座酒吧里的耄耋老者回味1943年的青葱岁月，酒吧女招待与所有海军小战士们对唱《光荣之歌》，“你可以喝到免费啤酒，如果你给哥德堡Limping Lotta酒吧女孩一个吻的话。”哥德堡萧瑟的冬日，老人带着70年前的唇香记忆，艰难披上大衣，隐没入黑暗的街道。

所有这些镜头全是棚拍，加上三四年的制作周期，衬托出罗伊·安德森龟毛到极致的细节控。在采访时，他完全承认这一点，“非常高兴的是，我有足够充分的机会去尝试和调试。如果投资用完了，那我的受邀任务就是去寻找新钱，去保证电影的完整性，而从不会因此妥协。如果终剪完后，我发现某个场面还能更好，那将会非常伤心。对电影对商业广告都是如此。唯一得作出让步和妥协的，是缴税时，要知道广告公司总是很烦人很讨厌的。”

《寒枝雀静》，还有一个副标题——“对存在的反思”。对绘画史深有研究的罗伊·安德森，在视觉层面体现的反思，就是向一些不太为人熟知的画家致敬和借鉴。镜头内在的故事，体现着德国魏玛时期新即物主义画家奥托·迪克斯的强烈影响，他经历过可怕的一战，并以此创作了大量讽刺性多于攻击性、体现无意义英雄之死甚至引发观者身心厌恶的作品。镜头外在的表现方式，则可以寻根到文艺复兴名家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内容和构图，譬如名作《雪中猎者》。远景处的弗兰芒村庄，村民在冰冻湖面上溜冰；前景里，三名猎人和他们的猎狗刚刚狩猎回来；他们上方的大树枯枝上，四只鸟儿好奇看着忙碌人群。这样一来，就成了以鸟儿视角讲述社群和人类存在的故事，鸟儿像是在说：“人们都在干吗啊？为什么这么奔忙？”

而这也是“生存三部曲”通过那些单场景故事的成因，它们以特别方式组接在一起。试图让观众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感，质问“我们在干吗？我们向哪儿去？”然后觉察出人类的存在就是一堆的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