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凰 娱 乐 出 品
采写/秦婉 衡阳雁
徐昂(Ang Xu),这个英文名字和李安一样(Ang Lee)的年轻导演,就连电影之路都和李安颇为相似。相比于37岁才奉献出处女作《推手》的李安,36岁拍出了人生第一部电影《十二公民》的徐昂出名还要稍稍早上那么一丁点儿——处女作便擒获罗马电影节最高奖“马可-奥雷利奥”奖,成为摘得该奖的中国第一人,徐昂可谓是起点颇高。
虽然在电影圈还是个新人,但其实徐昂之前的来头可不小。他执导的话剧《喜剧的忧伤》堪称中国话剧史上的奇迹,所有场次票务全部售罄的记录让该剧成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下文简称“人艺”)史上最卖座的话剧,而徐昂自己本身还保持着人艺历史上最年轻导演的头衔,如今已经成为中国话剧殿堂人艺的宠儿。
不过职业生涯顺风顺水的徐昂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可能还是很陌生。这就像《十二公民》这部电影,它和前一阵子王小帅的《闯入者》遭遇了相似的坎坷,超低排片,蚍蜉撼树一般的票房。但是在民间和影评界,《十二公民》却收获了不少口碑,甚至有影评人一度称其为上半年最杰出的国产电影。
不管《十二公民》这顶帽子有多高有多实,徐昂终究是一个电影初学者,凤凰娱乐借此专访,将尽可能的从头开始还原这个和李安有着相同英文名的电影新人。
凤凰娱乐:你是做戏剧的,为什么要转到电影行业来?是因为现在中国电影市场比较繁荣吗?
徐昂:我从特别小的时候开始,就想要做一个导演。当时贝托鲁奇来中国拍《末代皇帝》,拍摄地就在故宫。我每天都要去故宫里面玩儿,看见剧组在里面拍戏,感觉拍电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其开始想拍电影,并不是因为现在电影市场好。
凤凰娱乐:为什么你擅长将外国经典本土化?
徐昂:我小时候爸妈去上班的时候就把我锁家里,我实在没事儿干,就只能去看书。我看的第一本书是爸妈给我的《聊斋志异》,但是那个版本里面没有标点符号,再加上是繁体字的,根本看不懂。后来给我第一本简体字的外国书的时候,我觉得如获至宝,看的特别有劲,那本书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
后来就开始看俄国的一些书。但有一个问题,就是俄国人的名字特别长,我总记不住。我就开始按照住的院子里的小孩名字给书里面的角色起名,如果是个女孩,就叫苗苗,诸如此类。我每次看一本俄国小说,等于看的是一个中国故事。在内心就把它们本土化了。
凤凰娱乐:似乎你在挑题材的时候,会首先去找一些国外已经成型的作品。
徐昂:我入行比较晚,前面有50、60后的前辈导演。好剧本出现的时候,我是拿不到的,都是被前辈导演过滤过的。所以我只能去找一些国外的好资源,因为有很多优秀外国作家的作品都没有人碰。其实我是被逼的,并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喜好。
凤凰娱乐:那是怎样的契机让你真正的开始准备拍电影?
徐昂:我觉得契机在于碰到现在的制片人。那会儿正在进行《喜剧的忧伤》的第二轮演出排练,一个同事和他是同学,他正好在寻找一个做戏剧的人,但最好同时也可以拍电影。我就和他以及他的文学总监简单聊了聊,他就说想做电影,问我有没有想拍的题材,我就说了几个,其中有《十二怒汉》。他的文学总监恰好看过,非常地喜欢,于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十二怒汉》能本土化吗?我们没有这个制度(指电影中的陪审团制度)。”我就说我已经想好了具体怎么操作,肯定是有办法的。因为当时很忙,谈话很快就结束了。我也没有真的就认为后来会具体发生些什么。
过了一个月,我都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能不能再见一个面,咱们把它运作成一个电影项目”。我之前就想过做成电影,觉得挺合适。就和他再次见了面。最开始还是想排成话剧,做的是一个有关辛亥革命的版本。当然也是在一张桌子上聊天,还是这样谈话性质的,是12个人决定要不要去革命的问题。
凤凰娱乐:所以本来是想做戏剧的,后来却拍成了电影?
徐昂:对,这个戏剧本来就是我想要做的。但是我们再次见面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把它拍成了电影,期间就谈到了有关法律的问题。我们发现要将《十二怒汉》本土化成为一个中国的故事的确很难,因为我们没有这个陪审团制度。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弟弟在法学院念书,他说帮我去问问。后来,他弟弟正好回家,跟我们说,他没过得了英文法系庭审课的考试,得补考。我说:“那你补考怎么办?”他说:“得有学生留下来,如果学生不够,就得有一些老师的帮助,要不然就是请家长帮忙。”他弟弟补考的事就这样启迪了我。所以我们就按照真实发生的情况来写剧本。
凤凰娱乐:电影中的1号陪审员是学法律的,他了解陪审团制度。作为一个主持人,他应该了解自己该做什么,不应当那么暴躁。
徐昂:因为市场的关系,剪片的时候其实剪掉了很多关于1号陪审员的描述。将心比心地说,上大学的时候,别人跟我聊戏剧,我经常就跟不太懂戏剧的人着急。
1号陪审员是一个法学院的学生,他知道这个案子该怎么判,可是其他11个人不会一开始就同意他一个人的意见。我得让他保证12个人在一块讨论这个案子,但是又不能明说那孩子是无罪的。有的时候,他只能说“别闹了,别吵了”,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帮助其他人。我觉得1号陪审员的形象是立得住的。
凤凰娱乐:电影中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内心戏,但是1号陪审员就没有。
徐昂:在俄罗斯版中,最后有一场戏单独去讲1号陪审员,那场戏会让你注意到他,而且这个1号还是导演亲自出演,观众的目光不得不一直盯着他。但如果中国版的12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是黄晓明演的,观众就会一直盯着他不管其他信息了。所以我只是选择了一批演员,而不是明星,这样观众就会不带有任何主观色彩的进入这部电影。
凤凰娱乐:这12个人,每个人的造型都挺突出的,这是经过特别设计的吗?
徐昂:嗯,的确经过了特别设计。作为创作者,我要设定一个标准,究竟是什么更重要?是案件更重要,还是人更重要?我认为是人更重要。在案件上,我几乎没有动,因为我认为并不那么重要。我的兴趣更多的是在人这一点。
《十二公民》不像其它电影会经常出现全景,因为设定的关系,观众基本上是通过角色的上半身来理解这个人的情况。最初的时候,观众对案件的了解都非常少,然后逐渐地从他们的谈话开始获取信息量,直到最后弄明白这个案件,并且产生自己的判断。当我们判断一个人的时候,都是从这个人的装扮入手,他的指甲剪干净没,他的头发今天有没有洗。这些信息都透露了他的生活环境、背景,这样观众才会逐渐了解这个人,熟悉这个人。
凤凰娱乐:为什么12个人中没有女性?
徐昂:我之前的作品中,都没有出现过女性。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探讨一个女人。而且,如果有个女性的话,很有可能其他人的目光会被吸引过去,这样我得交代人物关系,要是交待地巧妙还好,没做好,观众会质疑为什么要这样。如果这部电影里面不出现女性的话,这样就会纯粹一点。但我下一部戏是会有女人出现的。说起来,其实通常女性是更优质的观众,她们会更多的聊感受,而男性则不会。
凤凰娱乐:以前看美版和俄版的时候,除了陪审员之外的人,印象不怎么深。但是《十二公民》可能因为造型设计的缘故,再加上都是中国人比较好认脸,对每个角色都有很深的印象。
徐昂:对,的确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是美国人,可能会对《十二怒汉》记得很清楚。
凤凰娱乐:你刚才说了选演员的标准是不找明星,但何冰老师和韩童生老师,大家都很熟悉。选择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徐昂:《十二公民》的核心动力是文学。我需要的演员得有很强的能力去描摹人物。我们曾经考虑过各种各样的组合搭配。我去找何冰的时候,他说,“你先给我看剧本吧。”一看完剧本,他就说没问题。而且我们曾经合作过,彼此都很熟悉。
凤凰娱乐:据说曾经考虑过找陈道明老师来演?
徐昂:嗯,我和何冰一起邀请过他来,但他那儿正在拍《归来》,工作安排很满,抽不开身,没办法。
凤凰娱乐:坦诚地说,这类题材的市场前景普遍不好,之前《闯入者》就是如此,你对《十二公民》有过市场预期吗?
徐昂:我曾经想象过,用《小时代》的演员来完成这部戏。我相信有很多观众走进电影院来看。但是让他们去表现真实生活中的人物,是有一定距离的。中国电影的整体其实非常单调,就是题材商业化和明星的不断结合。我觉得我们的电影讨论是中国社会的热点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商业性。票房的话其实我没有过多的关注,当时我觉得能有资金来拍一部电影就很好了。
凤凰娱乐:电影最后,何冰亮出了他检察官的身份,他一直在说服大家接受这样的制度。所以你是不是在传达这样一个讯息:如果有公检法的帮助,中国在法律制度上是否会有积极的转变?
徐昂:任何作品都很难真正影响到整个环境。但法律问题是整个社会的诉求,这是一个非常朴素和自然的诉求,就是要求公平和正义。
当时我们送审的时候,广电总局审不了,得拿去检察院去审。检察官们都跟我说,看到这个东西觉得很开心。为什么呢?因为检察官们几乎都看过《十二怒汉》,这是学法的人必看影片,他们对这个题材很亲切。另外一点就是说我们开始触及到了一些深刻的内容。
有一个检察官说:“现在司法特别容易受到舆论的影响。一个案子出来之后,网络上会一直讨论,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对这个案子的社会判决。但是如果从司法的角度,民众对这件事情看法严重错误应该怎么办?是应该遵从司法判定?还是应该遵循老百姓的意见?”他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当时第一时间脑袋里深化出来的是一种对立的感觉。
法律并不是简单的杀人偿命,它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情绪问题。我觉得现在不管老百姓,还是政府公职人员,大家都能发现社会上存在的问题。那怎么去做积极的改变呢?可能还是得从规则的制定开始。法律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设定?法律真的能为人带来公平和正义吗?
凤凰娱乐:由于《十二公民》在案情上面基本没有改动,对于看过美版的人来说,会大致知道剧情的走向,造成没有悬念,你担心过这个问题吗?
徐昂:倒是没担心过这个问题。我不希望看过的人把目光聚焦于案情上。我希望观众更多地关注电影里面的人。我曾经考虑过将案情做一个非常大的转变,但发现其实意义并不大。最后着眼于人,希望挖掘更深层次的价值。
凤凰娱乐:这么多版本中,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徐昂:除了吕美特的原版《十二怒汉》之外后,我喜欢的是西班牙一个剧团演的话剧。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西班牙版主要聚焦于对人的探讨,并且舞台形式上做了一创新。
另外,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三谷幸喜拍的日本版《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我挺喜欢三谷幸喜的,但他的改编版却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版,因为他把主题给简单化、轻松化了。他实际探讨了日本家庭主妇的问题,因为日本社会本身存在着一种主妇文化,三谷幸喜的观点是,妇女不是日本社会的推动力量。一句话,他的版本讨论了日本社会所谓的温和和责任的关系,但我并不是很喜欢。
凤凰娱乐:你觉得原版的那种法律精神被舍弃了?
徐昂:嗯,我觉得是这样的。日本人靠的是某种规则在生活,而不是靠人和人之间真实的交往,所以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疏离的。虽然看上去很亲近,但是实际上是非常遥远寂寞的关系。
我觉得这个是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差异。日本有日本的文化,中国有中国的文化。通过文化延伸出很多仪式,仪式流传了下来,但是我们忘了仪式背后的核心是什么。比如说握手,我们只是觉得这样礼貌,但是实际上它在最初,是一种存在着保护性的行为,我们只留下了表层的东西,也就是握手的动作。电影里有一些谈话很暴躁,我想说,中国人彼此之间并不是通过规则来接触,更多的是人和人的接触。像三谷幸喜讨论的主妇问题是日本社会的问题,而我觉得中国社会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贫富分化。经济高速发展,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另一部分没有,这个时候,大家在讨论很多问题时,都变得没法公正了。这个现象并不是只在中国存在,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没法公平公正地讨论问题,都是带着自己个人化的色彩去探讨。
社会中的阶级之间的差异越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越难平和。但我不相信中国会永远这样。我觉得现在正处于一个独特的阶段:经济在发展,阶级开始分化。阶级差距就是会逐渐拉大再弥合,我们正好处于拉大的阶段。所以讨论这些问题时,不同阶级的人的视角会不一样。
凤凰娱乐:当初为什么想到去参加罗马电影节而不是威尼斯电影节?
徐昂:当时花了很长时间做后期,陆陆续续地在调整,都弄完已经已经9月份了。那个时间赶不上去威尼斯,只能去罗马。
凤凰娱乐:据说当时的罗马电影节主席马可-穆勒来中国看了《十二公民》。
徐昂:那个时候我不在北京,没有机会遇见他。我之前是做戏剧的,也不是特别了解马可-穆勒这个人。等我到了罗马,才在活动上碰到了他,他用流利的中文和我打了招呼,“徐导,您好。”,然后简单讲了讲自己在中国的经历,比如文革期间在北京结婚等等,但也没有深入交流。
凤凰娱乐:你对马可-穆勒印象怎么样?
徐昂:他确实对中国很了解,而且他跟一大批电影人都很熟,关系特别好。
凤凰娱乐:你在罗马的时候,也跟外国的媒体和观众交流,他们有没有对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徐昂:我对电影节其实并没概念,因为之前也没有参加过。《十二公民》首映结束的时候,全场观众一直在鼓掌。我当时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局面。后来主办方说后边还有其他的影片要放映,这才解救了我们。我们出了影院后观众还在鼓掌,有点挺不知所措的。电影节的后面几天,我在影院碰到一些人,有的人就拉着我说“《十二公民》是最佳影片”、“我认为你是最佳导演”这些话。也有意大利观众说意大利也这样,两个国家很像。
凤凰娱乐:现在《十二公民》的宣传定位是成一部悬疑片,而你的本意是让大家去关注里面的人。这其实挺矛盾的,你会介意吗?
徐昂:我不介意这些。我知道观众有时候想看到的内容和我想传达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儿。之前演《喜剧的忧伤》时,陈道明在舞台上脱衣服的那一瞬间,台下有女观众尖叫起来。我能怎么说呢,难道说不许这样吗?每个人获得乐趣的角度是没法控制的,承认它的存在就好了,而不是说这样做是错的。我没资格和权利这么说。
凤凰娱乐:之前《十二公民》的片方说过想继续做戏剧的部分,还是说这次电影版之后,你会想继续拍电影?
徐昂:其实戏剧和电影之间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因为两者最后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为观众带来乐趣。然后是创作者想要表达什么的问题。提供乐趣和传递内容这两者,我只能努力去趋近于做到平衡,但完全意义上的平衡真的很难做到。我希望我的作品在能为观众带来乐趣的同时,还能传递一些有价值的内容。
凤凰娱乐:就是说你还会继续做《十二公民》这样类型的电影。
徐昂:当然会。我不能说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类型的导演,我只能说本着自己的内心,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凤凰娱乐:《十二公民》之后会有戏剧版吗?
徐昂:可能会有,我和同事们也在探讨戏剧的可能性,看看演员们的时间安排是怎样的,这得有一个机缘巧合。
凤凰娱乐:所以你的规划是戏剧和电影事业两方面同时进行吗?
徐昂:对,我在写一个新的剧本,已经基本写完了,还是差不多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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