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惊魂》剧照
人们的注意力，是可以引导的，人们注意到的，都是那些得到强烈宣传的事物。电影也是这样，人们在四月到六月的院线片里，看到了超级英雄片和青春片，却没想到，这几个月里，单从数量上来说，最热的类型是恐怖片，《别开门》、《猫脸老太太》、《笔仙诡影》、《死亡笔记》、《古曼》、《前世今生》、《死亡游戏》、《催命符》、《筷仙》，都集中在这几个月上映，电影网站的排片列表上，密布着一大波阴森的海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恐怖片？成本小，题材吸引人，没准就能酿成突围，出现一个《孤岛惊魂》式的票房奇迹，即便票房失利，因为成本不大，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还能帮青年演员和导演练手。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人们需要恐怖片。《恐怖：起源、发展和演变》里说，恐惧感来自扁桃体中神经细胞间微小的纤维链扁桃体，扁桃体“确如轮轴一样是恐惧之轮的核心”，一个人，如果老是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因为患有扁桃体反应缺乏症。这么说来，恐惧是天赋的，由身体里的硬件造成，天然合法。合法的情感，当然需要激活，需要释放。恐怖片正担此任。
所以，人们一边骂这些恐怖片质量低下，用精神病糊弄人，并且给它们打出超低分，一边却乐此不疲地去电影院看恐怖片。 我们从前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恐怖片，但，恐惧情绪必须要有个纾解的渠道，于是，八十年代，恐怖片通过两类电影，体面地借体还魂，其一是“反特片”，恐怖片里应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女尸、惨叫、雷雨之夜、扑在窗子上的黑影、黑色橡胶雨衣、口罩后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的古刹、幽暗的地道。另一种，是以公安干警破案为主题的“惊险片”，故事动机，往往是夺宝或者寻找动乱年代的余孽，这类电影里，最经常出现的反面形象，不是走私集团头子——大部分时间他们伪装得很好，而是医生或精神科医生，他们常常在雷电交加的晚上，用给牲口打针的特大号针筒，给受害者打迷药。
《古曼》剧照
精神科医生昂秋青和舒伟洁后来合写了一本名叫《恍惚的世界》的电影书，大力谴责这种妖魔化。 这时候的恐怖片，处处都有现实的烙印，恐怖得太老实了，恐怖得太此时此刻了，人们渐渐不满足了，转而追求更具普遍意义的、更空灵些的恐怖，1989年，《黑楼孤魂》出现了，以现代社会为背景，而且当真有鬼。给它撑腰的，是八十年代后半段的狂欢气氛，那些直接以录像带形式发行的影像制品里，什么都有，鬼怪、连环杀人狂、色情。在《红楼梦》里演过探春的东方闻樱，一走出大观园，立刻投奔怒海，或监制或出品，炮制了许多录像片；范美忠从前供职的光亚学校的校长卿光亚，提起自己的发家史，也并不隐瞒——拍录像片，“半裸的野人跳啊跳那种”；我的朋友H至今也对他看过的两个国产录像片津津乐道：一个讲的是落到地球丛林里的半裸的女外星人，用安装在头上的激光发射装置，消灭迫害她的野人的故事，另一个是一个野人和警察在火山口烤骷髅头。现代社会的电影里应该有的，在彼时的录像片里全都出现。
现在想来，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时代，这一类的暗黑电影，不但不会被限制观看，还常常被推荐给少年儿童，由教育部门通知学校，进行包场观看。因为它们往往有铿锵的观看理由：爱国主义教育、不忘历史……1987年，由罗冠群导演的以“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电影《屠城血证》，就是包场电影，沈丹萍扮演的少女被日军先奸后杀的镜头，至今印象深刻。接下来是1988年，八十年代CULT片风潮中最著名的作品《黑太阳731》登场，这部由牟敦芾导演的电影，讲述的是日军在侵华期间建立细菌部队，进行人体实验的过程，影片片头的字幕“谨以仅以本片献给千千万万被实验的苦难人民”，说明了它在政治上的正确性，因此，这部电影也成为推荐给中学生的包场电影。开场不久，身为高中生的我们，就意识到它来意不善：一个日本人，从堆积如山的尸体里，拿起一些人体残肢去焚烧。《黑太阳731》的豆瓣评论中，有这样一条：“CCAV又播这个了……我妈就是看了这个羊水破了。”
《前世今生》剧照
影人们意识到了应当有所限制，但却得靠自我设限。珠江电影制片公司、 香港银都机构有限公司联合设置的电影《寡妇村》 在1988年上映，自定为“少儿不宜”，在当时，这被视为是恶意炒作，很多电影和录像片紧随其后，纷纷自标“少儿不宜”。影片导演王进多年后接受《广州日报》采访时说：“其实我在拍《寡妇村》之前去电影局开会，当时就已经探讨过电影级制度，我拍了《寡妇村》，当时还想‘希望是中国第一部电影分级的影片’，没想到影片出来了，制度还不下来，发行又不能等，香港印的海报上又写明了是‘少儿不宜’，结果就变成我说《寡妇村》是第一部分级影片，其实我是希望政策出台后我能赶上，而不是故意去借那个炒作的”。 没猖狂多久。九十年代旋风一般地来了，九十年代，是光洁整齐的乌托邦，有大量光洁整齐的高楼为证，八十年代的这些事，立刻成了语焉不详的史前文明，鬼怪更是庞杂污秽的东西，没能进入这个光洁的时代。《电影管理条例》、《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电影片管理规定》里，暴力、恐怖、灵异，都是必须要删减修改的元素。 恐怖片还是要有的吧，既然不能闹鬼，内地拍的，或者进入内地的恐怖片，只好闹人，或者是装鬼，或者归为幻觉、梦境、精神疾病。闹钟响了，或者医生冷冷地说“你该吃药了”，成为最经常的结尾。
刚刚上映的《猫脸老太太》，则用复仇来解释了灵异现象。怪力乱神电影，由此成为一种智力考试。 不过，又何必看恐怖片呢，要释放恐惧情绪，我们的社会新闻，是更好的地方。各种黑工厂，远比《得州链锯杀人狂》要恐怖，所以，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当社会问题无法管理的时候，就得着重管理情绪，既然没可能刮骨疗毒，剪掉箭尾也是好的。
（作者/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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