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演绎》制片人：萨格屠杀罪行必将败露

《杀戮演绎》电影剧照

3. 盖上灰色的审慎思维

研究历史很多时候就像是拽一根线：你留意到一些细节，然后带出其他内容，更多的细节也由此浮现：开始先慢慢揭开一个故事，然后发现背后的事实，那些被隐藏或者遗忘的事实。这不仅仅是一个犯罪的故事，而且是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犯罪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印度尼西亚的故事，或者也是关于美国的故事？奥本海默说屠杀背后有美国国务院和美国中情局的支持。这是真的么？我找到了一本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布拉德利-辛普森的著作：《带枪的经济学家：专政的发展和美国印尼关系, 1960-1968》。这本书我还没读多少，在最初的几页就找到了导致暴力的相关历史背景的概括。辛普森教授称之为“军方领导美国支持的灭绝行动”，“美国前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这样写到：美国支持了针对全世界最大的非集团共产党的消灭行动，这明显削弱了美国政府想要在越南升级军事行动的合理性。美国借由这种屠杀，一下子就消灭了印尼作为地区战略和经济上最重要的东南亚国家对西方世界可能的威胁；此外，在东南亚地区长达十年的追求自主独立发展之后，美国由此还重新开了对东南亚区域经济和全球经济的整合。”

“削弱了美国政府想要在越南升级军事行动的合理性”这样的论述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有马克纳马拉的出现也颇为吸引眼球。那么马克纳马拉当时是否也牵扯其中呢？我曾因为麦克纳马拉的纪传电影《战争迷雾》获得过奥斯卡奖。在1961年的12日到1968年的2月29日期间，麦克纳马拉是肯尼迪政府和约翰逊政府的国防部长。约翰逊执政任期内包括了印尼大屠杀和越南战争的升级。辛普森教授上述内容提到了在麦克纳马拉的自传《回忆》中的一个脚注。这本书我很熟悉，其中一段麦克纳马拉如是写道：“乔治-F-肯南的遏制战略是我们对南越政府保护承诺的一个重要因素。乔治-F-肯南在1966年2月10日参与了国会的一个听证会，他说中国已经“在印尼遭受巨大失败”……这次事件极大减少了美国在越南方面需要下的赌注。他说共产主义在东南亚扩张的多米诺效应越来越小了，东南亚国家似乎不太可能有共产党掌权了。”麦克纳马拉总结：“肯南的观点没有引起我们注意，所以影响了我们后来的行动。”

看到这里我非常震惊，毫无疑问，这些内容我之前读到过但都忽略了。但这里的内容非常明确：越南战争是没有必要的；军事入侵南越和轰炸北约都是没有必要的；超过5万8千名美军和超过1百万越南人的死亡也都是没有必要的。更不用说那些对老挝和柬埔寨造成的“附加伤害”。

完全没有必要。

肯南当时的证词有媒体报道么？是的，1966年2月11日《纽约时报》头版右上方的专栏文章就有。尽管纽约时报当时在报道中语焉不详，但毫无疑问，文章中说肯南对此持有严重怀疑：“肯南认为越共如果知道他们没法胜利的话，就会参与谈判”，随后就是“反对扩大越南战争规模”。

此外，《华盛顿邮报》在头版的显要位置关于麦克纳马拉的证词有更直接的陈述：“肯南敦促美国不要将越南战争扩大”。相比于《纽约时报》的报道，《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毫不含糊。肯南常被认为是美国冷战政策的构建者，1966年当他参与国会的听证时，距美军战斗部队登陆南越岘港（1965年3月8日）已有一年，而距离北越最终占领西贡（1975年4月29日）赢得越战则还有九年。肯南悲剧性的证词就像希腊神话里特洛伊公主卡桑德拉的预言一样无人理睬。肯南随后的证词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想要获得更多尊重，就应当通过和平决议和勇敢地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来达成，而非固执地坚持我们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目标……美国不应该承担，我们也不应该要求美国承担，根据我们自己的文化和经验来决定别国政治现实的责任，特别是当这个国家与我们相隔万里的时候，尤其更是如此。这既不关我们的事情，而且我认为我们要插手的话也不会成功……”

在麦克纳马拉看来，“我们忽视了肯南的证词”。麦克纳马拉在脑海中重演了肯南的国会听证过程，想到了那些原本不应该被忽视然而却被忽视了的事实。为什么马克纳马拉忽视了肯南的话？丹麦存在主义作家克尔凯郭尔的话很好解释了这个现象：“只有在回头向后看的时候我们才能理解生活，但生活本身却又只能向前。”

想一想时间的先后顺序吧。

肯南在1947年以“X”为笔名在政治杂志《外交》上发表了一篇著名文章“苏联行动的资源”，在文中他提出并展开了“遏制苏联”的观点。“毫无疑问，美国针对苏联外交政策最重要的部分，必须是长期耐心但却坚定警觉地遏制苏联的扩张企图。”肯南随后说自己的观点被人误解了：他说自己针对一个政治问题提出了一个政治解决的办法；但别人误解了他，觉得他就一个军事问题提出了一个军事解决的办法。但不论如何，肯南的观点成为了杜鲁门政府的外交政策。而且一旦施行，“遏制苏联”这种战略就变成了金科玉律。沃特-李普曼是遏制战略的早期批评者之一，他认为遏制战略就是一个“战略怪物”，因为遏制战略“要求美国在苏联周围建立一系列混乱、无序、动荡的国家、部落、政治体的联盟…….这些国家和政治体毫无联合的可能……这基本就是一些国家内战的乱炖”。在这点上，李普曼是对的，这样的遏制行动就变成了可怕的外交干涉的借口。

马克纳马拉对肯南的引述，肯南的国会证词，纽约时报的报道，华盛顿邮报的头条，都与发生在印度尼西亚的大屠杀形成鲜明对比和强烈对照。最初这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发生在印尼的政变和约翰逊任内越南战争的升级都恰好发生在同一个时间：1965年。以下是一封当时美国国务院和美国驻雅加达使馆之间的联络电报：“1965年11月16日，棉兰美领馆发往美国国务院，印尼军事组织Pemuda Pancasila的两位官员分别告诉棉兰美领馆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说他们打算杀掉所有能够抓到的印尼共产党成员，他们直到打死或者快要打死抓到的印共成员之后，才会把这些人交还给印尼政府”

当时，这个军事组织Pemuda Pancasila的领导人就是电影《杀戮演绎》中的主角，Anwar Congo和他的朋友们。

“有消息来源指出印尼正在发生无差别杀戮……军事组织Pemuda Pancasila的领导人们嗜血成性。尽管超级大屠杀可能言过其实，但是杀戮的规模和频率在加上军事组织领导人的凶残本性却毫无疑问地表明，针对印尼共产党的恐怖屠杀正在发生。”

另一封由印尼发往国务院的电报，收件人是身在华盛顿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乔治-巴迪。

“1965年12月2日，大使马歇尔-格林发往国务院，此电报确认我们之前的通信内容，根据马利克的要求，我们为他提供了五千万印尼盾的资金，用以支持KAP-Gestapu行动。到目前为止KAP-Gestapu行动的活跃分子在军方的行动中非常重要，从结果来看，他们很成功。这支有军方支持，但主要参与者是平民的行动队是目前镇压屠杀印共行动的主要实施者，特别是在中爪哇地区……

我认为我们目前对马利克的援助意愿，在马利克看来代表了他在军方反共行动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这回有助于马利克和军方的合作关系。像其他秘密的行动一样，我们对这件事的参与和援助被外界发现的可能性很小。”这两封电报之后的一封电报这样写道：“1965年12月16日，美国国务院威廉-巴迪和萨缪尔-伯格发给印尼美国使馆说：在我们看来，印尼军方领导人消灭印共的行动快速有效而且十分顺利……”

我后来和布拉德利-辛普森教授谈到过，我对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自传《回忆》中的内容很感兴趣。

莫里斯：肯南警告过不要再越南升级战事，但是麦克纳马拉并没有倾向于肯南的观点。但我感兴趣的内容是您在书中提到，印共在印尼被消灭之后，压根就没有必要再打越南战争了；美国政府也完全参与其中。

布拉德利-辛普森：在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读了很多关于“九三零事件”中政变的史料。我其实很不满意，因为这些资料在我看来都充满了阴谋论的论调，说美国政府从头到尾导演了这一系列事件。任何研究过美国海外秘密行动的人都明白：现实中的情况往往事与愿违；很多美国成功推翻海外政府的行动，其实要么就是政变本就会发生；要么就是成功之前失败了很多次。

莫里斯：但是在1965年……

布拉德利-辛普森：1965年的时候并没有确凿证据，那时候有很多迹象，但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我认为我能在那时做的就只是，论述美国政府1950年代之后再印尼的所作所为，都恰好推动了1965年屠杀的发生。而且，美国政府的秘密行动恰好都在1964年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而这由于在越南的战事相关。约翰逊命令扩大在印尼的秘密行动恰好和越南发生的北部湾时间在同一个时间。这么看来，两方面的情况就联系起来了。

莫里斯：但你在书中称，发生在印尼的屠杀是“由印尼军方领导美国支持的灭绝行动”。

布拉德利-辛普森：考虑到1964年到1965年期间，美国在印尼势单力薄并无太多筹码，中情局当时其实希望利用黑材料和黑钱来诱使印尼共产党自己做傻事。美国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相关的记录都很清楚：比如美国怎样怂恿印尼军方，怎样为印尼提供武器和经济援助，希望能够借此消灭手无寸铁的印尼共产党党员。

莫里斯：你能更详细谈谈美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么？

布拉德利-辛普森：在当时那就是一场迅速发生的灭绝屠杀，约翰逊政府对此心知肚明，而且做出了自己的决定：非常巧妙地站在屠杀者这一边。作家凯-伯德在他为巴迪兄弟写的传记中有这个情节：麦克乔治-巴迪说：“我是有良知的，我清醒地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那么做是因为我们认为那么做是正确的。就我们在印尼的作为而言，我晚上能睡得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