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琼：“回味无穷最黄梅” “痛惜”大师严凤英

2012年04月01日 11:44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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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

“从蛋壳里爬出的那只小鸭太丑了，到处挨打，被排挤，被讥笑，不仅在鸭群中是这样，连在鸡群中也是这样。她真是又粗又大！”大家都说。这只可怜的小鸭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或者走到什么地方去好。她觉得非常悲哀，因为自己长得那么丑陋，而且成了全体鸡鸭的一个嘲笑对象。

——童话《丑小鸭》

13岁上了安徽省艺术学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得“难看”。其实并不是真难看，走在普通人里，也算得上中等偏上，可扎进美女堆里，比下去了。加上发育得早，显得胖点，就“难看”了。

“这么胖，跟个小猪似的，也来唱戏？也就能唱唱老旦，干干杂活吧。”她听到的是这样的议论。

“不！”她在心里说。一样的环境，一样的青春，一样的老师，人家演小姐、公主，凭什么自己只能演老太太？

“不！”她用行动说。生活被压缩成了两件事：练功、减肥。上天给了她那样一副好嗓子，她不信她唱不好戏。

人家来是学戏，她倒好像是来拼命的，不管酷暑寒冬，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星期天，爱美的小姐妹们都去逛街了，只有她还是在学校小池塘边练练练，心里好像长了牙，什么苦都吃得了。

直到现在，冬日清寒的晨光中，她手里拿着定音哨，杵在雪地里一遍一遍练声的身影还在许多人的记忆里难以化去。

终是给练出来了。毕业，她以第一的总成绩分到安徽省黄梅戏剧院。

到了剧院，遇上黄梅戏去香港演出的重大机遇。那一次成功的演出后，包括她在内的“黄梅戏五朵金花”声名远播。也是在那一次演出里，一直认为自己唱腔很出色的她，在和同班学艺另一个女演员的较量中被安排为B角，她不知道从此自己的命运要定格在B角上。

她仍然勤奋苦练，让自己的演唱更有可塑性。她得到了很多赞扬和认可，“戏曲或曲艺演员中，能用真声达到两个八度音区的很少。”“黄梅戏演员中，谁要想达到她那样的演唱水平和高度，就要也下她那么大功夫。”……因为她唱的黄梅戏是那样醇厚有味，很多地方请她去录制磁带，广播电台里也总能听见她的声音。

可是在剧院，“第一”几乎不再眷顾她。

要拍黄梅戏电视剧《严凤英》，虽然她被大家叫做小严凤英，虽然在《女驸马》的演出中，她把严凤英的演唱模仿得惟妙惟肖，可确定女主角时，她落选了，因为她不漂亮。

要拍黄梅电影《孟姜女》，虽然《孟姜女》的舞台剧是几乎为她量身打造，虽然她为演好这个人物下了太多的功夫，可确定女主角的时候，她再一次落选，因为她不漂亮。

过去戏班里给唱得很好、却很少上舞台的人送个雅号叫“隔墙听”，她成了剧院里的“隔墙听”。虽然剧组热情邀请她给电影电视剧配唱，倔强又难过的她拒绝了。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青春在等待中蹉跎。

对黄梅戏，她有好多好多想法，她想排新戏，她想实践自己的想法，可是，机会那么少。

没有戏演的日子很难过，家又不在本地，虽然戏迷的来信如雪片，虽然来找她录音的邀请多到她不愿承接，可她心里却是空的，被囚困似的，满满的精力和满满的热情无处可用。

“不！”她开始在心里说。不要再等下去一直做第二，不要再当B角，不要再做“隔墙听”。

“不！”她用行动说。她离开了，从她呆了12年的剧团。

很多年后，她在微博上贴照片：“朋友送来一张老唱片，看封面上我们黄梅戏一姐多么漂亮！黄梅戏一哥多么帅，黄梅戏丑小鸭我，呵呵，酒窝多么大。”

岁月小河淌水，磨平了许多东西，是非恩怨早看淡，只是，到底意难平。

心里

她感到太幸福了，但她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她想起她曾经怎样被人讥笑过，而她现在却听到大家说她是美丽的鸟中最美丽的一只鸟儿。紫丁香在她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去。太阳照得很温暖，很愉快。

——童话《丑小鸭》

20多岁的时候，她就想，“我要做新东西，我要玩自己的黄梅戏。”现在欣慰的是，到了这个年龄她没放弃梦想，还在努力去兑现她20岁的承诺。

更幸福的是，她现在觉得自己有能力去做各种尝试，有能力把她的思考付诸实践。

以前，她做过黄梅歌，也尝试着把黄梅和其它戏曲混搭，甚至和魔术去串烧。在剧团的时候，她身在其中，浸淫着黄梅戏，离开剧团，其实她的视线一直也没有离开黄梅戏，她试着用旁观者的目光去打量它，看见这个剧种的活力所在，劣势所在。

近些年，她复排了黄梅戏的一些传统剧目，去探看市场，也为自己做新的东西做积累。

去年，由她监制并主演的大型黄梅戏舞台剧《严凤英》在北京首演，随后，该剧转战广东、上海、安徽、江苏等地，并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该剧大胆运用交响乐伴奏，并吸收了歌剧等不同艺术门类的发声技巧，但却不改浓郁的黄梅戏味，得到了许多戏迷的认同和喜爱。

今年，她还想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要把瑞士迪伦马特的最光彩的剧作《老妇还乡》搬到戏曲舞台。过去总在批评戏曲成了话剧加唱，为什么不能是话剧加唱，话剧常拿戏曲的元素来用，难道戏曲就不能用话剧的元素吗？她就是要把自己的东西做得更多元，甚至适当的时候要加普通话，当然所有的唱一定是正宗的黄梅调。

问她，“现在80后、90后的年轻黄梅戏演员的未来在哪里？”

她说：“如果继续在老路上走，他们没有出路，因为黄梅戏迟早要死的。剧种其实像人一样有一定的寿命，到了年龄一定会衰老死亡。”

又问，“黄梅戏既然迟早要死，为什么你还坚守着，你想尽量延长它的寿命吗？”

她说：“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我虽然热爱它，但以我个人的力量，我无法做到让它活得更长久。人类的繁衍生生不息，遗传信息会通过新的生命传递下去，我现在能做的应该是尽力寻找出黄梅戏所有美丽和有活力的遗传信息，试着把它们移植到新的生命中。这个生命如果是弱的、残疾的，那么自然规律一定会淘汰它。我希望自己能不断创造出带着黄梅戏遗传信息的新生命，希望它们当中终有一朵开得茁壮鲜艳。它也许不再是黄梅，或许是草莓、蓝莓，但它一定是遗传了黄梅戏最好的基因，也一定比现在的黄梅戏更有活力，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是新的生命。”

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穷尽一生她都不能创造出这样的新生命，但吴琼说，她不会停止实践，她把这当作自己的使命。即使生产出许多失败的产品，对于后来者也是个借鉴，至少知道什么样的路是行不通的，什么方式也许还可以继续去探索……

外面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好。”小鸭说。于是小鸭就走了，她一会儿在水上游，一会儿钻进水里去。秋天到来了。树林里的叶子变成了黄色和棕色。风卷起它们，把它们带到空中飞舞，而空中是很冷的。云块沉重地载着冰雹和雪花，低低地悬着。乌鸦站在篱笆上，冻得只管叫：“呱！呱！”这只可怜的小鸭的确没有一个舒服的时候。

——童话《丑小鸭》

就这样离开安徽，不知怎么的成了北漂。

虽然是接受了中国广播艺术团伸来的橄榄枝，正式调到北京的，虽然也给自己的未来做了大而化之的规划—因为曾进入中国音乐学院学习进修，在著名音乐教育家金铁霖老师门下学习民族声乐，也曾在第四届青年歌手大奖赛上获民歌组第二名，所以从剧团出来，她唱起了民歌—可来到这个城市，所有的规划都找不到对应，漂泊感就这样如影随形了。

从头开始，不再唱戏。到了北京，先是借住在朋友那里，后来团里给了她一间八平方米的宿舍，在锅炉房的上面。

北京不像地方，这里人才济济，强手如林，又是在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开拓，举步维艰。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歇息疲惫的心，没有一片天空留她的歌声，甚至没有一个空间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宣泄哭泣。

那是一段她称之为“留白”的岁月。每天醒来，她会和着锅炉的轰鸣练声。早练功是她的习惯，多年了改不掉。

她不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家务活会做的不多，一个人，三餐不继。有心情的时候，菜市场捎回来的菜、鱼、肉，一起放锅里炖，多数时候泡方便面，或者速溶咖啡加几块曲奇饼干就是早中晚餐。呆在家里自己和自己说话，在纸上慢慢把心情写成歌词，然后出去，在风雨里，烈日下，为自己的歌找出路。

记得有次演出完，一个人拖着一箱寂寞回到北京，正是深秋，秋风硬硬地吹翻头发，落叶在风中徘徊着蜷缩在树根下取暖，华灯初上，一盏盏点亮别人的城市，那一刻问自己到底要什么？要做什么？问不清，内心的迷茫和凄清全部涌向眼眶。

很多人问她离开安徽省黄梅戏剧院是否后悔，很多人觉得她一定后悔，因为曾经的日子不谈辉煌至少荣耀，不算万众追捧至少也是前呼后拥。而离开后，她拼尽全力的尝试很多都失败了，包括做流行音乐。虽然也有些歌曲打进了当年流行歌排行榜，边缘却总还是她一直的状态。

可对于她来说，这一段痛过，迷茫过，焦虑过，唯独不悔。因为无论在做什么，她其实从未离开过黄梅戏，或者说黄梅戏早已在她生命中打下了重重的烙印。

如今回头时，对这一段日子她充满感激，因为正是这样的十年，在黄梅戏以外的艺术领域摸爬滚打，让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清了黄梅戏与自己纠缠不清的缘。

她随和地笑着，家常地聊着天，她甚至有些散懒混沌，那些年轻时的锋芒和张扬都看不见。只是当你说到她感兴趣的事时，她的眼睛大了一圈，“你问我黄梅戏唱腔的特点？举个例子吧，比如越剧里黛玉焚稿那段，是这样唱的。”她说着轻轻地唱起来，轻轻地，却把每一个音绕过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送到你耳边。

“而黄梅戏呢，同样的词，她唱出来是这样的。”她的手臂也舞起来，好像带着两条无形的水袖，纤细的手腕上硕大的男士表在你眼前晃。“听出来了么，也许是因为黄梅戏这个剧种的草根性，就像唱她的那些百姓，生活再苦再难都不会绝望，她的声腔是温暖亲切的，她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悲怆……”虽然鞋子上还带着旅途的尘埃，虽然她基本没有化妆，但那个时刻，好像有什么魔术施在她身上，她燃烧出醉人的光华，吸引你感染你，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背景褪去了。

原来，她所有的棱角都在，只是岁月把棱角从外表折进了她心里，变成一种力量，让她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