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杰：面对渐冻症谁都要示弱投降

何东：《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您上次来北京是2012年8月，在国家大剧院，对吗？

金士杰：对。

何东：这个剧开场第一句，“你跟你的心灵能够平静地相处吗？”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话。

我身边的亲人就是一堆强人，我的感觉是他们永远无法跟自己的心灵达到平静地相处，不和解，自己跟自己不和解。您是不是觉得这种示弱也是一种？

金士杰：因为面对死亡，我就不太能接受有任何人把脖子硬得起来，这是一个无解的题目，你别骗我说你无所畏惧，我们不但畏惧，简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态度，这是人类共通的问题。我在扮演莫里的时候，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有一点点不高兴的，因为我发现我走进一个瓶颈，演着演着，我发现我在演一个完美的圣人，我都快自己不信了，我说有什么问题，回到家就很不舒服，排戏排半天，我怎么觉得我在样板的层次，落不到地，好烦，我不喜欢，我不相信我在演一个人，我应该在糟蹋一个人，我在说谎。

今天如果说要给我剧本，让我去演耶稣，让我去演释伽牟尼，让我去演孔子，我如果找不出这个人的问题，我就不想演，因为我会变成一个样板，我会变成他是好人，他是圣人，他在这种时候一定神色自若，很大方，眼睛放光芒，我就不信这个事儿，人性的东西不见了，我就觉得对不起人，对不起角色。后来几经整理，找出了莫里的一些虚虚实实，一些层次上的东西，我就心里踏实多了。

何东：示弱是他里头很核心的一个东西。

金士杰：很简单，面对这个渐冻症，谁都会示弱，谁都必须投降，谁都必须认输。如果你以后有勇气面对它，那也是一步一步爬出来的，而且你也不能说我百分之百地就胜了，你输的时候你就喊疼，你摔下去的时候就摸着你的伤口，去舔你自己的伤口，该是该的，你这个疼、你这个受不了是你该的，这是该的，你这个疼、这个受不是该的，是命运当中你该受的部分，也不需要骗自己没有疼。

我现在想，假如我是他，将心比心，我是他，我要咽气的话，我要做什么事儿？我会伸手向旁边存在的任何一个人，我会想摸他一下，我会眼睛再看他一眼，这是活着的人会去做的事情，我会去闻生命，身体是有味道的，这个房间是有味道的，哪怕是屎尿都可以，它是有味道的。试想，相反的事情，我们不见了，很糟糕的屎尿和闻不见了，我要选哪一个？我当然要闻得见的，我要摸得着，我要能说话我就说一点话，说话的内容不重要，我要想说话。

何东：您曾经患过严重的脊椎间盘突出，看着电话接不到，甚至大小便不能自理。当时您有过住院的经历吗？

金士杰：没有，就躺在床上不能动。

何东：就在家，是吧？

金士杰：其实纠正这个说法，不是不能自理，大便跟脊椎间盘没有直接关系，我怎么样走到厕所，我才能脱下这个裤子，以及怎么样擦干净它，怎么样穿回裤子，很难。你会不会还没有到达马桶就已经发生了？当它发生了以后，你又如何收拾？等等，这些每一件事情都是极尴尬、极难为的事儿。当然，我曾经跟大家聊那个话题也是说，这些经验有帮助我揣摩关于渐冻症的一些表演上的事情。

何东：我想问您这个问题，在您这种很尴尬的时候，你怎么想自己活得最热闹的时候？

金士杰：最严重的病况的那些天，我这里所有的声音通都是负面的，我没有一分一秒是可以放假的，稍微轻松一点的某些事可不可以呀？我稍微看个电视节目，想一点别的事儿，离开主题，可不可以啊？没办法，因为疼痛一直如影随形，分分秒秒。你活得极糟糕，某些时候极度糟糕，后来我在想，这不是个事儿啊，我一直在骂生命，恨生命，恨自己的存在，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正确的，那我怎么办呢？我后来找了一个妙招解逃，这个妙招是什么？当时还真的有点像，我跟我自己说，我现在是一个石头，石头理应躺在这里不动，它就是该，我如果是石头，我就不会怨任何事情，我就是躺在地上，谁踩过也不叫一声，发生任何天灾人祸，我就是躺在这里，永远躺在这里。我也有理由，当是一个矿物，是一个石头，是一个什么，这么一想，心中就释然了，谁说我这辈子来人世间要当人的，这个时候我就是一个石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阿Q精神，反正这样子就让我心里面突然觉得我不需要骂什么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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