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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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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徐浩峰:拍武打片最怕向观众谄媚

采写/波米 摄影/卡卡西

  截止昨天(12月13日),《师父》的票房已过3000万。不仅如此,这部令人耳目一新的国产武侠片在豆瓣上的评分也双双创新高。应该说,《师父》是继《烈日灼心》、《解救吾先生》、《心迷宫》、《山河故人》和《一个勺子》之后,下半年华语影坛的又一评分神作。而《师父》也是著名导演徐浩峰的个人第三部长片,此前的《倭寇的踪迹》于2012年上映,票房仅有36万元;而徐浩峰的第二部电影《箭士柳白猿》至今仍没有大规模上映,在北京艺术影院等地单馆上映的票房只有1万元左右。

  徐浩峰早在拍电影之前,就已经是一个在学术圈响当当的人物了,他作为作家撰写的《道士下山》和《大日坛城》都成为电影圈和学术界追捧的书籍;而他之前拍摄的两部电影《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更是极受很多武侠片影迷的欢迎。正因为如此,香港名导王家卫邀请徐浩峰担任了《一代宗师》的武术顾问和编剧,而陈凯歌也买走徐浩峰撰写的《道士下山》版权,在今年早些时候拍成了那部由王宝强主演的同名电影。

  以上履历对徐浩峰的粉丝来讲早都已经耳熟能详。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位“师父”无论从名气还是从履历来讲还有些陌生。也正因为如此,这部在评分网站上受到热捧的《师父》前几日排片都只有个位数;相比之下,这几日抢尽风头、赚尽钞票的是那部根据网剧进行IP的大电影《万万没想到》。

  不过,徐浩峰本人对于票房的态度一直是非常淡定的。他早在之前举行的金马奖领取“最佳动作指导”奖时就表达了“希望《师父》票房随缘”的想法。这位被普遍认为华语影坛为数不多拥有“大师气象”的导演,在当下浮躁的电影市场里呈现的是一种泰然自若,这种态度恰如徐浩峰的那两部书名——刀背藏身,坐看重围。

武打真知:《师父》告诉你为什么说NO

凤凰娱乐:你在此前谈及《师父》的武打风格时说要像“在广场上说话”一样,这是否代表着你在设计《师父》的打戏时对大众审美有所妥协?

徐浩峰:拍这种武打片最怕的就是献媚观众,因为现在武打片已经落伍了,它变成了个人行为,不像以前是一个群体性的投资行为,现在任何投资方说你拍一部武打大片,肯定都会犹豫。而且之后武打片也很难成形,所以现在就变成了侯孝贤的武打片、甄子丹的武打片……所以你也失去了刻意去迎合的标准,我就只能先把我自己认为最好的拍摄出来。毕竟前边的牌局已经结束了、没有标准了,所以我就把我自己认为最好的拿出来,只能说,如果能恰巧能与大众迎合,我会很高兴。

  然后这次你们都觉得《师父》的动作设计非常好看,但它也不是港式的那种好看,而是因为片子里用的南方武器八斩刀是非常轻、非常薄的兵器,它就必须要产生躲闪动作,否则这个刀就使不了;而别人兵器如果稍微硬一点,你这两个刀片就完蛋了,所以持刀人也必须要躲闪。而且本片里南北对峙的双方使用的武器都是有武学基础的,所以它能创造一个视觉上的愉悦,而这个愉悦不是类似于体操或舞蹈,也不是因为姿态的好看。

凤凰娱乐:那可以理解为,《师父》其实仍然延续你的前作《倭寇的踪迹》在武术理念上的想法?

徐浩峰:《师父》和港式的武打片肯定不一样,和我的《倭寇》也不一样,因为《倭寇的踪迹》更像是给武打片“做样儿”,是用来对之前的武打片说“NO”的。而现在的《师父》是告诉你们:我当初为什么说那个“NO”。《倭寇》是针对武打片的一个“破”,而《师父》则是在破局之后的一个“立”。

凤凰娱乐:《师父》在展现打戏的时候很少把动作剪碎,与目前《谍影重重》或《突袭》等外国动作片所提倡的“快速剪辑”很不一样,这是出于什么动机?

徐浩峰:把动作剪碎之后等于就是纯视觉了,没有时间,而《师父》里有真实事件。有些镜头剪的太碎了之后,哪怕动作效果和视觉都特别真实,但首先时间就是不真实的了,它会产生时间概念的流失。《师父》会让人觉得有现实的魅力,就是你会感觉这个事情正在你眼前发生。另外一点也是因为我要拍“腾挪”,呈现它也必须要求镜头是连贯的,才能出来它的感觉。

凤凰娱乐:你之前动作戏的真实,很大程度依赖于承惠这样有武术功底的演员,这次《师父》使用了明星,你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徐浩峰:我使用的这个明星首先是影帝,是最职业的演员,这类演员都为了演好戏去体验生活,你看冯小刚在前段时间还感叹说:“还有哪个演员能为了让自己的表演更真实,去像当年巩俐演《漂亮妈妈》一样体验生活两个月?”当然,要想成为一个武林高手,你可能得练好几年,但如果从一个演技的角度讲,体验生活都有一般的周期,比较长的周期也就是两个月。而廖凡在拍摄前训练的时间就是两个月,宋洋(片中饰演耿良辰)已经练了好几年了。而且即便包括金士杰,在本片中有一些戴着面具的戏份,都是金士杰自己打的,每个演员付出的辛劳都非常大。

凤凰娱乐:《倭寇》的一大特点就是台词承载了极大的信息量,其实《师父》也一样,在不断向观众解释片中的武器和武打招式,这时有没有考虑说教感与观感的平衡?

徐浩峰:因为《师父》和《倭寇》还是不同的,如果我拍的是艺术片,我面对的观众基本上都有“影史概念”,我们可以进行一个高端交流,大家一点就透,咱就不用交流基础知识了;但《师父》是面对一般的电影观众,他们其实没有那个基础,所以你得尝试跟普通观众进行“常识性交流”,这是很不同的。而且《倭寇》是主要讲“倭刀”的,你就必须是要把它说清楚,所以大家说《倭寇》是科教片。

  但《师父》不会有类似科教片的呈现,当然它还是会把一些武林感悟通过台词表现出来。因为哪怕是好莱坞电影都除了有奇观上的呈现,还会满足别人的求知欲。我现在写武林,对当代观众来说还是一个全新的东西,所以他们在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其实是有求知欲快感的,所以我在设计台词时就要把这个做好。而且这不是被迫的,电影的华彩就在于你满足了观众的求知欲,而我知道这个事,就一定把它讲好。

凤凰娱乐:很多人说《聂隐娘》是对武侠片的革新,侯孝贤强调“地心引力”与“不吊威亚”,你好像也一样,你觉得这样做的重要性在哪儿?

徐浩峰:“不吊威亚”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因为侯导在拍《聂隐娘》之前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唐史研究,而唐史里对于武功的描述还没有后来明末的神怪小说里描线的那种形态呢,所以他也不会那样拍。

  其实从一开始,行业里也没有“吊威亚”这种传统,是因为港片在发展时要将“武术”变成大众产物,它需要建立观众对于武打的欣赏,当时大众文化里对武术的欣赏仅仅限于京剧里的武术、杂技、杂耍。所以当电影人要把武侠小说变成一个大众接受的呈现形式时,就必须要采取那种(吊威亚的)手段。只有你一用这个手段,大家才认,才能欣赏。其实刘家良、袁和平这些人都对传统武术研究得很深。你说真正的武术他们是真的不会吗?或者说他们是真不知道银幕上的那些(威亚)不是武术吗?都不是,他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他们是处在那样一个要把武打片变为大众流行文化的时代。当时如果要拍武打片就必须那么拍。所以到我这儿之所以能够出“新”,其实也是因为之前说的“牌局已经变了”。

再见民国:那是最后的有中国祖辈遗风的年代

凤凰娱乐:在拍摄《师父》过程中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徐浩峰:最困难的其实就是群众演员,因为我之前只拍过低成本电影,然后低成本的群众演员也没有太多,但《师父》有群众场面就必须有较多的群演。然后我这次要拍殖民地,中国当时最繁华的地方,所以在现场每天都有至少100-200的群演在,多的时候得有800人。但如何让这些群众演员在街上走,又怎么不让大家觉得假,然后群演的服装怎么定,不能说只有主角的服装讲究,群演的服装就糙点儿,只能是一般电视剧的水平……这些你都得想办法。毕竟群众演员如果走不好的话,你永远会觉得这条街是假的。

凤凰娱乐:你在之前一次采访时说在《师父》里要建构天津的社会系统,你个人认为之前有哪些华语电影是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

徐浩峰:比如《林家铺子》,它去写商品小贩这样一个社会阶层。描写它有什么变化,通过讲述这个小贩阶层走向没落去说当时的社会变化,然后道理也就随之映射出来。《茶馆》也是特别典型的,我写社会结构根本不用上大街,在这茶馆里民族资本家变成什么样、被消亡的阶层变成什么样了,以前的太监阶层如何了,全都可以囊括进来。

凤凰娱乐:在《师父》这个系统里,我看到的主要是“行规”、“规矩”,你最想传递的是什么?

徐浩峰:其实你说的也对。我觉得现在的观众之所以想看这些,或者想看民国时代的电影,他一定盼望看到他生活里所没有的,我不希望我的电影批判现实的指向性太强。之前也有人评价我的小说认为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规矩比较混乱的,而看徐浩峰的小说和电影却可以在模糊的时代清楚的看到规矩……但这并不是观众进电影院的原因,观众是没办法因此而达到满足的。

  (记者:但这是你的创作欲望吗?)也不是,我拍祖辈人的原因是他们流露出来的风貌——以前的传统社会中永远会有一条“有理走遍天下”的原则:只要你讲理,社会可以靠着它来运行,你也可以以讲理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以讲理的方式解决生活问题的人,他的那种底气和我们现在靠着蛮力或投机成功的人,所呈现的底气和精神面貌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民国就形成了那样一批男女的魅力。所以我希望电影观众可以首先看到人的精神面貌——他是如何说话的、办事的;而只有那么说话、那么办事,才是有魅力的,才是“为人处事”的样子。观众应该先从电影中感受到这种魅力,然后他出了电影院才会去继续思索:片中人物的魅力又都从何而来。

凤凰娱乐:其实中国现在的很多电影人和知识分子都对你提到的“民国男女”,包括那个时期整体都有很深的向往,现在以民国为背景的电影也非常多,其中也不乏有借古讽今的,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徐浩峰:我跟他们的角度还不太一样。好多人喜欢民国,是因为他喜欢民国时期那些西化的知识分子和团体,他们等于喜欢民国的那样一群人。那些西化团体有他们大胆的一面,他们干出来的行为貌似是当时世界先进的方向,反正现在也没法考证了,总之就是当时他们的自由度和大胆吸引了很多(现在的)人。但其实那是一批很奇特的人,那些人学完西方之后干出的好多行为是连西方人自己都干不出来的。他们的生活中也有好多行为是非常大胆的。我是指的是曾经去美国、日本和一些发达国家的留学生,他们好多回来就变得惊世骇俗了,但其实欧美的知识分子都要比他们收敛,但他们就成为现代很多人喜欢的人物了。举个例子,就是林徽因他们那一批吧……而我的关注点并不在他们身上,我关注民国是因为那时候的人还留有中国祖辈的遗风,而现在这些遗风基本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等于是最后一批留有遗风的人,所以我的关注点不一样。

  (记者:所以你想在《师父》中呈现一点传统遗风?)对,可以这样理解,等于这是最后一批会用老派方法办事儿的人了。你看现在中国人怎么办事?咱们都是乱来,你也不知道你的办事方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而我的《师父》里这些人物却有一种魅力,能感觉他们办起事儿来是很理性的、很清晰,我们经常说“这事儿办的漂亮”,他在影片里才是具有魅力的。办事时理性而且心里有底的人,他在电影里也是强势力量。

身份认定:我借着小说写论文 那是终结快感

凤凰娱乐:很多人认为这部电影可以看做《一代宗师》的前传?

徐浩峰:我主观上没有这种想法,这是读者的自我联想。

凤凰娱乐:你的很多小说前一半都很完整,后面就脑洞大开。我看《师父》的时候也也感觉它在后半段的反转过多,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徐浩峰:小说和电影其实是不同的,我的长篇小说其实都是一个个“骗局”。好多人都说你的书写的太漂亮了,要论“写开局”那在武侠小说作家里是数一数二的,那是因为我是学戏剧电影出身的,我设计一个局,让前30-100页看起来很好看,我把大家骗进来,之后我再转移到我的主要兴趣上。而我的主要兴趣和终极快感并不在于写一个悬疑故事或武打场景,我的终极快感是我的“社会结构研究”与“文化脉络研究”。我其实是借着长篇小说写论文。

  而《师父》的剧作法则更像一个四合院,它运用的其实是章回小说的技巧——三进三出。就像进院子一样,我先交代第一层社会关系,然后当你觉得要怎么样时,“啪”我又进入了第二层,依次往下……其实好莱坞也这样,但好莱坞就不会说什么“四合院结构”,好莱坞管这个叫“双重反角”,就是主角的第一层敌对方是一个人,你跟着他进来,然后当主角把这个人给战胜之后,没想到波澜再起,他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反角。这时悬念和气氛就能更上一层了。

凤凰娱乐:侯孝贤说他很多时候是“只能做到,无法说明”,他作为创作者是“不自知的”。但我很好奇像你这样写过那么多影评,又在电影学院当老师的人,当你时刻都会对电影保持高度自省时,你的创作状态会呈现什么样子?会利大于弊呢,还是怎么样?

徐浩峰:这个利弊……你做任何一个事情都有利弊,我这种就会主观设计、主动给自己定位。其实法国有好多从影评人出身的导演全都是这样,还有一些电影学派,比如“新德国”电影或者苏联“诗电影”都是电影还没拍出来呢,他们先发表一个宣言,起码先在文字上完成一个美学的建立。等我都建立美学之后,再说“好,我们现在要拍新的电影了。”我是属于这一类。

凤凰娱乐:之前你发表过对3D技术的否定看法,你现在仍然坚持固有看法吗?

徐浩峰:我还是同样的看法啊,因为首先现在的3D电影好多都是假3D,观众进了电影院之后感觉效果并不好。而且2D电影的技巧已经发展得非常明白、非常清晰了。但目前3D电影运用语言的技巧现在停留在一个很初级的阶段。我们说的3D无非就在前景突然吓你一下、戳你眼睛一下。然后如果它不戳观众眼睛呢,观众又觉得你这没什么3D;所以它在影像风格上、技巧上都还处在很低级的状态。我估计需要到下一代才能摸索出一整套的“3D美学系统”,这不单是指技术上的进一步完善,而是得等3D美学系统建立起来。而如果我要做一个前期的探索者呢,那我一定会成为牺牲品,我现在是无意当这个牺牲者的,所以我还是要用比较成熟的方法来拍电影。

  (记者:但《一代宗师》和《道士下山》后来都转3D了,你看过它们的3D版吗?)我看了……都看了。这个……你就得去跟他们交流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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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波米 卡卡西

责编:胶片 芥末蘸酱

监制:刘帆 李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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