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传统武术讲究礼法 西方武术属体育竞技

凤凰网：您刚才提到《武士会》，梳理了很多史料，武术在中国现在已经不叫“国术”了，武术对于中国传统伦理社会来讲，它和西方有什么不同？因为西方也有一些现代搏击的东西，但是和武术置于中国有什么特殊的地位？

徐浩峰：它主要的特殊性在两点，一种是中国的武术体系其实不是属于体育的体系，武术这个体系是属于琴棋书画的体系。比如，写书法的结构与运笔的方法，为什么写书法，为什么练字，就是培养一个人的造形能力，培养一个人的审美，所以中国绘画的根基在书法。练武术也一样，武术里面的很多概念和书法的概念是一样的，书法讲究骨立，你这个字不能软，要求骨立，武术也是要求骨立。写一个字要饱满，字形完成撑开，给人很饱满的感觉，武术发力的要求其实也是这个概念。所以，后来就出现了这种理论，不问你能不能打着对方，先求自己一举动，自己的身形是饱满的，这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它要求内在的一个东西，这在中国文化中叫反求诸己，在我攻击别人之前先把自己修炼好，它属于这个体系。

然后，在习武人的身份上，在西方现在它很多都变成竞技体育了，等于一个习武的人的生活方式变成一个运动员的方式，或者再往前推，其实就相当于出卖自己的暴力，成为一个雇佣兵。而中国的武术人对民间是起作用的，他除了暴力之外，很重要的是他要在民间承担一个仲裁的作用，一旦民间发生纠纷，一个习武的武师会出来，可能这个行业跟他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个商家和一个官府的官员发生纠纷了，一个练武的人出来仲裁，他靠什么仲裁？因为中国以前就是生活道德和政治道德是一样的，只要你懂得这个道德，你就可以走各行各业，所以一个习武人开始这样。

以前请一个习武人在你们家里看家护院，给他的钱不能说“这是你这个月的酬金”，是不能说“酬金”的，要管它叫“礼金”。一个大户人家雇佣一个武师，这个性质一定要避免雇佣关系，是什么关系呢？是朋友关系，武师保护你们家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以礼相待，每个月拿的酬劳是礼金，不是酬金。这个原因就是习武的人，他保护忠良，一代一代地取得了民间道德的高度。所谓忠良等于是为国家做贡献的，或者说受奸臣所害的，或者说这个人一辈子为老百姓干事儿，临退休的时候两袖清风，告老还乡，他没有钱雇佣保镖，这个时候武林人士来保护他，不要钱。他等于是一直为忠良，甚至是为忠良之后，他家祖上有一块“爱民如子”的匾，那他是属于忠良之后，如果有土匪打劫他们家的话，武师就会自动地过去帮忙，劝退匪类。所以，这是多少代习武人取得到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地方上能够出现一个好官是特别难得的事情，民间上上下下有本事的人都有义务去保护好官，即便是政府有政敌陷害你或者你在政府方面得不到一个报答，那么民间报答你，武师是属于民间报答系统中的一块。

凤凰网：大家喜欢比武是不是一直以来的传统？这些年特别是商业比赛，中外武林对抗赛，中国功夫是不是就比他们强？

徐浩峰：比武不是中国的传统，这是西方的传统，等于把人脱光了，男的出现肌肉线条去打，你还不能打得太快。所以，每一次泰森用90秒打倒一个对手都恶评如潮，“我们买那么多钱，就看了90秒的东西，还看不清楚！”一个惊心动魄的拳击比赛最好能过十回合。你说它是竞技吧，但是它的很大一部分是演出，包括泰拳比赛。中国武术的传统不是这个传统，它也是打，但是这个打可能是局限于同一个师门里面，打得非常惨，但是不伤害名声，谁败了谁，仅限于内部交流。而且比武这个事情，一般来说都是集中在你的武艺不是太成熟的时候，集中在年轻人，你需要磨炼武技。民国时候一些顶级的武师之间不是公开的比武，私下地我到你家喝个茶，因为战斗力都太强了，喝茶的时候摸手，那个东西叫“摸手”，其实就是两个人手一碰，因为危险性太高，另外一个因为都是老手，一碰就知道对方的水平，就不打了，“承受”或者“领教了”，谁也不伤害谁的名声，大家不至于那么尴尬，但是又较量了，又分出胜负了，这也是属于传统中国人风度的一部分。那样的一个意识，因为老代的中国人把武术不是像现在的泰拳一样看作是一个技能，他把武术看作是自己的成就，成就是一个很私人的东西，就和写书法似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写书法成就了，它是一个私人的东西，干吗要到不懂的人面前去献丑呢？还有一个是因为中国的武术毕竟是战场上的杀人技，虽然说后来有书法的这种品质，但是它是杀人技，它不是擂台上的胜负，它是生死，所以会出现摸手的情况。比武是年轻人水平不够，相互比，反正彼此之间也打不死，你们鼻青脸肿多积累经验，没有关系，因为你们都不是成就者。所以，竞技性体育和传统武术在礼法上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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