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传承缺失腰斩民风 审美疲劳致武侠片落寞

凤凰网：武侠片基本上和中国电影同步在走，您觉得百十年来在电影上中国武术的形象是更清晰了，还是更模糊了？

徐浩峰：因为我觉得电影还是电影，把电影和武术完全地等同起来是不对的，武打片发展了这么多年，它其实是沿着电影视听的可能性去探索武术的。所以，到现在我们不能说怪力乱神和轻功的东西是不对的，那是电影自身的规律，其实包括李小龙的功夫片，他后来为什么不能延续？那也是有具体的原因，就是没有李小龙这样的人了，没人才了，这个东西就延续不下去了。或者说八十年代盛行的、非常灿烂的剪接，我们当时看《倩女幽魂》、《黄飞鸿》、《东方不败》，那种激动，真的是非常激动，但是二十年下来之后，为什么这种电影也有点拍不动了？它其实是一个审美疲劳的问题，并不是说这个东西不好。

凤凰网：胡金铨、徐克，他们也曾经致力于电影上构建真实武林的场景，包括《龙门客栈》，现在好像少一些了？

徐浩峰：不，他们并不是想建立真实武功的那种场景，之前我们讲过，武术是属于琴棋书画的一部分。所以，胡金铨、徐克他们拍的武打场面其实还是审美式的东西，他们拍的武打其实想拍的是一个品位，包括至今胡金铨的电影里的武打动作，很多时候你觉得是书法。

凤凰网：写意的。

徐浩峰：对。

凤凰网：您之前采访的时候说，通过武士会也好，通过您其他的努力也好，想让人知道真正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我对那个词儿挺感兴趣的，就是“样”，但是现在好像是不太爱提及的一个词。

徐浩峰：因为这个“样”，跟人的风度，所谓样，就是风度，当你办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有你自己独到的分寸感，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分寸。其实这个也很好理解，旧世的中国人际关系其实主要的目的，它的礼仪就是避免恶劣，因为如果一个人赤裸裸地追求欲望，成为一个全然的自私主义者之后，他会变得很直白，变得很恶劣。如果他恶劣了，他人也用一种很恶劣的态度对付他，这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这个社会就完蛋了。所以，中国的礼仪，如果你这个人一下急了，以一种很恶劣的方法对待我，我以一种很幽默的方法对待你。除此之外还有公论，一旦你失去分寸了，你开始走向恶劣了，我有办法让你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是所谓中国的家教，家庭里面教小孩的其实从小教这样的东西。中国人从小不是说一个孩子跟着父母，一个孩子在家里是跟着家里请的私塾老师过，一个孩子是跟同家族的一大堆小孩在一起，这是中国人生长的过程。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培养与他人相处，同时又保留自己个性，是这样的一种方式。所以，风度缺乏，其实社会就会趋于不稳定。

凤凰网：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呢？有点让人觉得猝不及防似的，比如我们现在看《一代宗师》可以看到民国时候武人的这种修行、修为、风骨，这个好像眨眼之间隔几代人就荡然无存了，怎么那么快就被腰斩了？

徐浩峰：一代人就足以造成这种转变，其实一个中国人最好的是说他有功德心，他的很多意识、办事方法是出自于功德的。你一个没文化的、练武术的人，凭什么仲裁全国各地都有商家的商人跟知识分子的矛盾？其实就是从功德的角度，我懂得功德的道理，“懂事儿”是指懂功德，知道规矩，什么是合理的利益划分，什么才是人对人之间的礼貌，老辈人一代一代往下一代种，种的就是这种东西。当然，民风就是这样，民风可以通过一代的努力就形成，但是通过一代的没有人才就可以毁灭掉，所以有这样的一个悲剧。你看我小的时候，小时候得到父母的教育就非常少，我五岁的时候就要带一岁的弟弟，我还要带一个小婴儿，因为上一代都很忙，等于从上一代这边没有得到家教，这一代人就缺乏这种东西的训练，然后我不懂，我也没法让我的儿子懂，所以一两代就这样了。

凤凰网：其实真实的武人刚才您也提到一些，有时候想，我们所谓说的真正有修为的武人和文人，其实某些程度上是相通的，比如规矩等等。

徐浩峰：对，因为在民国时代那些习武的人经历了武人文相的变化，这一批武人原本在清末的时候都是江湖大哥，等于他是大哥，他在行为上会有一些粗糙的东西，就好像一个部队的长官一样，他的行为一定是简单直白的，这样才有人会跟着你一起行动。到民国的时候这些武人普遍都进入了都市，成为一个讲理的仲裁者，成为街头的仲裁者，这时候就要求他补充上文人的做派，彬彬有礼是作为仲裁者最起码的东西，耐得住性子，开始武人文相。当时的很多武人成了社会名流，经常去参加一些高端官员和富贾的沙龙聚会，这样就要求他要有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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